エピソー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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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意念螳螂
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戴文谋疑神》,原文如下:沛国戴文谋,隐居阳城山中。曾于客堂食际,忽闻有神呼曰:“我天帝使者,欲下凭君,可乎?”文闻甚惊。又曰:“君疑我也?”文乃跪曰:“居贫,恐不足降下耳。”既而洒扫设位,朝夕进食,甚谨。后于室内窃言之。妇曰:“此恐是妖魅凭依耳。”文曰:“我亦疑之。”及祠飨之时,神乃言曰:“吾相从方欲相利,不意有疑心异议。”文辞谢之际,忽堂上如数十人呼声,出视之,见一大鸟五色,白鸠数十随之,东北入云而去,遂不见。——《搜神记》
世乐鸟,五色,头上有冠,丹喙赤足,有道则见。——《临海异物志》
苏游是个傻子,大家都知道。
别的傻子会站在村口发呆,可苏游不一样,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傻,甚至比别人看上去都聪明几分,种地干活样样都行。他生着一张小小的脸,五官也都小小的,当他用那双小眼睛看人时,人们总会感觉那眼神中带着某种情谊,令人动容的情谊。
可惜他傻就傻在,把这份情谊用错了地方,他没有父母兄弟,也没什么心上人,每天就知道对着家里的那块木牌位发痴。有时没钱了,他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把食物匀出来给牌位上供。
怪异的是,他上供的酒食竟真的会消失不见,仿佛真的有什么东西附着在牌位上似的,刚开始大家也很感兴趣,去苏游家做客,总会看两眼那牌位,可苏游供了这么久,没见发财也没见行大运,他就像是门口种的那棵大榕树似的,理所当然地长大,没有任何波折。
当然,最令大家觉得傻的,还是牌位上的字,字是苏游找乡里先生帮忙写的,据说当时先生听了苏游的口述,一边挥舞着毛笔一边说胡闹,墨点子甩了苏游一身。
然而先生最后还是写了,写的是:某天尊老君神仙之位。
“这是什么玩意啊?”看到的人们都说。
“这是什么玩意啊?”大仙也忍不住吐槽道。他此时正吃着苏游上供的烤豆腐,因为人们看不到他,所以那豆腐看上去就像悬在半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变没,每消失一点,那地方就留下一口牙印。
苏游饶有兴味地看着大仙吃豆腐,看了一会,挤一挤自己的小眼睛笑道:“大仙啊,你是不是牙口不好?”
豆腐消失的速度慢了些,无形的大仙怒道:“你给我放尊重些!”
“你瞧,豆腐上的牙印居然是个弧形,喏,看这里,你这牙缝有点宽啊。”
豆腐被愤怒地扔回盘子里,苏游感到一股气息,夹杂着几滴唾沫星子向他喷来:
“你个臭小子,本神要不是看在你侍奉还算周全,早就——”
“早就怎么样啊?”苏游笑嘻嘻地用他那双小眼睛望着牌位。
他的眼睛太过于多情,大仙刚才的气愤被这眼神一浇,瞬间化掉了大半,他愣了片刻,又拿起一块豆腐吃起来:“啊呜啊呜,早就把你扔在这里,什么回报都不给你,就跟那戴文谋一样。”
苏游往牌位旁挪了挪,问道:“大仙大仙,戴文谋是谁啊?”
大仙来了劲:“戴文谋是上一个侍奉我的人,按时间算应该是前朝。”
“前朝?隋吗?”
“还得往前,好像叫晋代,紧接着就是个大乱世。当时我因为某些原因,折断了翅膀——”
“翅膀?神仙也有翅膀?”
“啊不是,我说错了,折断了胳膊,就随便找一家呆着养伤,就找到了戴文谋他家。他家也挺有钱的,一开始还侍奉得很恭敬,我本来都打算回报他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苏游很给面子的追问:“怎么着?”
“我不小心露出了羽——露出了手臂,他看到了,觉得我这羽-手臂不像神仙的,就怀疑我是个妖怪。一开始他只是心里悄悄地想,后来他老婆也跟他说这些胡话。哦,下次烤豆腐注意火候,有点焦了”
讲到这里,大仙把最后一块豆腐一口吃掉:“他俩动不动就关上门,在房间里猜测我的身份,一时说我是鸟妖怪,一时又说我连妖怪都不算,恐怕就是有点道行的鸟,躲在角落里装神弄鬼。哎,气死我了!”
苏游疑惑道:“道理我都懂,可为什么总猜测你是鸟?”
“这你别问,总之我后来养好了伤,立刻就神神气气地现了身,先是大声告诉他们,我,是神仙!本来看在他们侍奉我的份上,要回报他们的,可现在他们对我有疑心!我不干了!他们夫妇二人痛哭流涕,可我却一个帅气的摆尾,向高空飞去——”
苏游愣了片刻,问:“摆尾?你有尾巴?对啊,这么久了你都不肯说,你到底是哪一路神仙?”
大仙怒道:“这是天机,事关国运,我不能讲。”
“你讲出来自己叫什么,这有什么关系嘛!”苏游不信了,端起吃空了的盘子走开,大仙却有点吃人嘴短,悻悻然解释道:
“不骗你,真的不能讲。不过你放心,我翅膀基本上已经好了,再给我歇个几天,就能上天,到时再报答你。”
苏游低着头没回答,却听见外面有人笑道:“苏游,你开下门。”
苏游听出是邻居的声音,还以为是来借什么东西的,可一开门,一群人便冲了进来,众人簇拥着一个峨冠高耸的道士,进来后环视一圈,睥睨着那块木牌位道:
“妖怪就在这里?”
众人纷纷称是,苏游一个箭步拦在他们身前,皱眉道:“这里没什么妖怪,是一位神仙。”
“神仙?”一个身高马大的邻居嗤笑道,“神仙能呼风唤雨,会钻进你这小小木牌位里混吃混喝?最近闹猫鬼猫妖呐,我看这八成就是个妖精!”
他说着伸出蒲扇大的手,就往苏游身上抓。
苏游敏捷地一回身,用后背护住那牌位,大声道:“我不管,是妖是鬼是神是怪,都不关你们的事!”
众人也不再和他废话,几十双手纷纷向他抓来,苏游紧闭着眼睛,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一个画面:
(此处建议背景音乐和其他段落区分开)那天他死了父母,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到家中,冷风呜咽地吹冷了他的身体,而他蜷缩在角落,将头深深埋在膝弯中,这时他听见空中有人在说话:
“喂,小孩儿,有吃的吗?哎你哭什么啊!”
苏游睁开眼睛,他的手臂不知道被谁挠破了,鲜血滴滴答答落下,一只大手伸过来,将他一把拽到地上,而他俯身牢牢抱住木牌位,死也不放手。
那天他也是这样,抱着这只可笑的牌位回来,外面的阳光从敞开的门口飞进来,像碎金子似的撒在他的身上,而他的笑容比阳光更暖:“大仙大仙,就在这里歇着吧!”
人们将苏游拖起来,一寸一寸掰开他的手,可苏游的手实在抓得太紧,一声脆响与他牙缝里漏出的痛哼一同响起——他的一根手指被掰断了。
“大仙大仙,今天想吃些什么?”
“给我讲讲神仙的故事吧,你活了很久吗?去过哪些地方?”
“哈哈哈,你真的是神仙吗?怎么这么贪吃啊!”
木牌位终于被人们抢了过来,道人念念有词,手一翻,一柄利剑已在手中,他对准牌位,猛地一剑劈下!
苏游撕心裂肺地大喊道:“啊!”
牌位应声被劈为两半,裂口之中突然涌出无数烟雾,那些烟雾越来越浓,最后几乎像是有重量一般聚在空中,伴随着一声清啸,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体。
道人突然喃喃道:“头上有冠,丹喙赤足,身披五色,这是——世乐鸟!祥瑞佑我大唐!”
他的语调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激动得无法自持,可是世乐鸟却冷冷道:“祥你个屁,你睁大狗眼仔细看!”
所有人定睛望去,却见那世乐鸟虽然羽毛呈五色,却黯淡无光,头上的羽冠耷拉着,要多丧气有多丧气。
“我有预言国家兴亡的使命,国运昌隆的时候,我光彩照人;国运衰微的时候,我就会黯淡。若有人见到我这幅鬼样子,那就是大乱世要来了。可惜,我本想一直藏着,不去履行自己的使命,也让你们晚遭一些罪。”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许久才有人嘀咕道:“可我大唐如今正是蒸蒸日上……”
世乐鸟叹了口气:“盛极必衰,物极必反。”
这话一出,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悄然扩散出去,西域的一头骆驼崴了腿,长安的杨贵妃跳舞闪了腰,远在河东的安禄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没人敢接话,他们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苏游家,而苏游仍愣愣地坐在地上,任由鲜血从手臂上流下来。
世乐鸟轻轻扑扇翅膀,将头上的羽冠贴在苏游的手臂上,那道伤口,以及折断的手指都迅速恢复如初,苏游却恍如不知,低声问道:“这么说,乱世要来了,因为我没保护好你,所以你不得不现身,把乱世招来了吗?”
世乐鸟摇摇头:“乱世已成定局,我出现与否,区别只是大家知道得早晚罢了。”
它轻柔地用羽毛蹭了蹭苏游的头:“如今我被迫现身,再也不需要拘束隐藏,可以自由翱翔于天际,沟通天地阴阳。你有什么愿望,我可帮你实现。”
苏游抬起头,眼睛又有了光彩:“真的?”
“真的,无论要财要运,我都能给你。”
“我都不要,你是不是神仙,根本无所谓。”
世乐鸟懵了,犹豫半晌问道:“你是不是在和我玩套路?比如你说不要钱不要名,侍奉我全凭一片诚心,这样我就会称赞你是个好人,然后给你更多东西。收收吧,我不吃这一套。我既然承诺了你,就一定会完成,你有任何愿望我都能办到,否则天打雷劈。”
苏游眨眨小眼睛,笑道:“那好,那我只许一个愿望。”
“你说。”
“你回到那个牌位里,继续陪着我。”
世乐鸟平和地问苏游:“你有病吧!”
苏游晃着身子:“我没有亲人,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无论你要吃什么喝什么,我都愿意给你,从没打算要回报,我只是——”他的眼神落寞下来,“我只是需要谁,在家里等着我,陪伴我,我只有这一个小小的愿望。”
世乐鸟难以置信地道:“我,世乐鸟,完成了使命,现在可以耀武扬威上天入地了,然后你让我回那块破木头里?”
“对。”随着苏游这个字,天上一道闪电豁然劈下,浓烟过后,那牌位恢复如初,世乐鸟却不见了踪影,就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苏游捡起牌位晃了晃:“你还在里面吗?”
等了许久,牌位里才有人答道:“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大仙大仙,我给你烤豆腐啊。”
“哼,注意火候——我和你讲好,我只陪你这短短一世,时间到了我就走,瞧你怪可怜的。”
“好,好,好。”
一阵风吹过,门口的大榕树又落下了两片叶子,阳光从树叶间斑驳投下阴影,一切安静又温暖,仿佛什么不好的,都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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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戴侯祠》,原文如下:豫章有戴氏女,久病不差。见一小石,形像偶人,女谓曰:“尔有人形,岂神?能差我宿疾者,吾将重汝。”其夜,梦有人告之:“吾将佑汝。”自后疾渐差。遂为立祠山下,戴氏为巫,故名戴侯祠。
戴华在奔跑,拼命奔跑。
西山茂密的树木将天色遮盖,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浓重的树荫之中,仿佛在巨大的黑色掌心里狂奔。
她凌乱的呼吸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左脚的鞋子跑掉了,雪白皮肤被地上的碎石树枝蹭得鲜血淋漓,生物的本能令她的左脚蜷成一团,但她还是一次次将蜷紧的左脚踩向地面,她知道,只要再慢一点点,她就会被追上,等待她的将是无比可怕的结局。
逃吧,逃吧,逃得再快一点。
一只手蓦地从她身后探来,五根棒槌似的手指狠狠一抓,攥住了戴华的一片衣角,戴华惊恐地尖叫一声,死命一挣,衣角撕拉一声被拽断,戴华也随之失去平衡,摔在地上。
她的小腿马上就被一双粗壮的手臂抱住,来人口鼻那湿润的热气喷在戴华腿上,却令戴华像被寒风吹过似的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不能在这里,还差一点了,就差一点!”戴华心里对自己说,她就着这个姿势屈膝,双手撑着地上嶙峋的石头,像兔子一样用双腿猛力向那人一蹬,双脚直踩在那人脸上。那人痛哼一声,双臂松开捂着自己的脸,而戴华则趁机跳起来,双手匆忙拨开前面的灌木丛逃去。
她听见身后有人粗着嗓子问:“冯老三,怎么了?”
那捂着脸的冯老三怒喝道:“没事,先抓住那贱人,在前面!”
三人应和一声,与冯老三一同七手八脚地拨开灌木,眼前现出一个小小的空地,上方的树冠露出一大片空隙,阳光金灿灿地撒下来,细密的草叶被照得发亮,而在阳光最足的地方竖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有头有身有四肢,看上去就像是个站立的石头人像。
戴华瘦弱的身子正靠在石头边,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惊恐地望着逼近自己的四个男人。冯老三又抹了一把脸,叹了口气道:“何必呢?你又不是没尝过男人的滋味,老公都死了,你自己在家不也孤苦寂寞么?怎么就非要闹到这步田地?”
戴华不吭气,浑身抖得像个筛子。
四个人形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将她围在其中,这是他们村里猎户间的默契,而在他们眼中,戴华和昨天猎的那只狐狸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的眼睛从戴华的大眼睛顺着望到了她耸起的衣襟、纤细的腰肢,最后落到了她被树枝刮伤的腿上。
洁白的腿,血红的痕迹,如雪地开了一枝腊梅花。
一人喉头滚了滚,哑着嗓子喊了声:“三哥,上吧!”其他三人像是得了一句口号似的,同时往戴华身上扑去。
而在这一刻,戴华死死闭上眼睛,转身面对着那块石头,轻轻说道:
“石头啊石头,救救我。”
一阵风吹过,一切都定格在了那一瞬间,戴华听见有个声音响起,如细雨轻轻落在草叶般柔和,那声音在问:
“你想怎么办?”
戴华依然紧紧闭着眼睛,一滴眼泪从右眼角滑下来,将她脸上的泥灰冲出一条白痕:
“杀,我想杀!”平日里的骚扰与屈辱化成那个可怕的字眼,从她死咬的牙关中挤了出来。
那声音不再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大地剧烈的震颤,戴华听见泥土扑簌而下的声音,听见碎石乱飞的声音,听见人的惨烈叫喊、血肉被击碎的闷响,最终一切都归于平静,浓重的血腥气翻起,瞬即又被清新的土壤气息掩盖。
她睁开眼睛,看见金色的阳光照耀着一个身穿灰色衣服的男人,他垂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上的土壤出神。
这是戴华第一次见这个人,但她知道这是谁,从一年前就知道。
那时她丈夫新丧,自己又生了病,被村里人赶到了山中等死,那时她就选好了这里,阳光足风景好,还有一块石头可供依靠,还有哪里比此处更适合埋骨吗?
在她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就会拍着这块大石头说:“石头啊石头,你若能显灵治好我的病,那该多好。”
然后她的病就奇迹般地好了。
后来她又来过几次,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着些吃的喝的,在这里一坐就是大半天,“石头啊石头”地对着那块顽石说话,仿佛那并非一块石头,而是一个木讷的朋友。
终于有一天,顽石开口了,起先只是简单的轻笑和应和,后来慢慢变得可以交流几句,戴华从未问过石头是什么山精野怪,石头也从不主动说。
如今石头就站在戴华面前,像个活人似的,可戴华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意外。
“他们呢?”戴华问。
“死了,埋了,”石头跺了跺脚,“就在这底下,要看吗?”
戴华苦笑着摇摇头,心头一松,全身的力气都泄了,她一跤坐倒在地,石头自来熟般走过来,捧起她伤痕累累的左脚,他的手坚硬冰冷,只轻轻一触,戴华脚上的伤口便飞速愈合。
“现在想去哪里?”石头一边为她治伤,一边随口问。
“哪里?”戴华迷茫了,回到平时生活的,那个令人绝望的村子吗?还是回到她父母的坟茔边等死?她想了很久很久,突然扭过头问石头:
“你能离开这里吗?你不是块石头吗?”
石头笑了:“任何地方,都可以。”
戴华又开始了苦思冥想,她越想眉头就越舒展,最后她整个脸庞像是泛着光芒,双眼湛湛发光:“我想去这座山最高的地方。”
石头点头,轻轻捂住戴华的眼睛,待他将手移开后,戴华发现自己已然站在山巅,云气在她的脚下翻卷,凛冽的山风将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可她兴奋得像个孩子,笑着轻叫了一声:“呀,这么高。”
她望着石头,石头也静静望着她,戴华试探着提高了声音:“这么高!”
那声音像是有了形体,在山间轻轻打了个旋儿,隐约传了回来,戴华使劲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大声喊道:“这么高!”
“这么高,这么高,这么高!”像是有好多个戴华在不同的山头应和,戴华哈哈大笑起来,一拉石头,说道:“我还想下山去看看!我想去山下的集市!”
一眨眼的时间,他们就到了山下,人多极了,谈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有人还扭头悄悄打量这对奇怪的男女,可石头却恍若不闻,拉着戴华的手往集市走去。
他们已经听到了集市里的吆喝声了,可戴华停下了脚步。
“石头,”她低着头问,“你说实话吧。”
石头站住了,却没有言语。
“豫章最近刚遭过一场灾,山下怎会如此热闹悠闲?这是假的,我应该是在梦里,对吗?”
石头依然不回答。
戴华的嘴唇开始颤抖,她使劲抿了一下嘴,强自镇定问:“如果现在醒来,我会是什么样子?会——”她的声音哽住了,使劲清了清喉咙才说完,“会死吗?”
“不会,你的伤不重,我可以治好你。”石头的声音越来越低,这让戴华有一种错觉,仿佛石头也是可以悲伤的,“对不起,我只是一块石头,我动不了,没法帮你拦住他们。”
戴华的心沉下去了,她哑着嗓子道:“让我醒来,我要自己看看。”
最后一个“看”字刚出口,剧烈的疼痛就蓦然袭来,戴华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被撕裂了,她眼前黑乎乎的,缓了好一阵,她才意识到自己是面朝下趴在离石头不远的草地上,那四个人已经离去,戴华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她咬牙拖着下半身,磨蹭着移动到石头旁边。
她抹了抹脸,把一脸的鼻涕眼泪和血污都擦在袖子上,然后将脸贴住冰冷的石头,她的声音嘶哑,没有绝望、悲伤抑或愤怒,只有死水般的平静:
“石头啊石头,你说,如果你让我做梦的话,能做多久的梦呢?”
温柔的声音响起:“我可以治好你,你可以活下去。”
戴华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你能让我做多久的梦呢?”
“还来得及,你还可以活下去。”石头的声音低沉悲悯。
“在我死前,你能让我做多久的梦呢?”戴华呢喃着,声音空空的。
石头叹息一声,终于答道:“转瞬便可梦百年,你想做多久的梦,我都能办到。”
戴华闭上眼睛,疲惫地笑了:“我想回到刚才咱们去集市的那一刻。”
“好。”
“我想,如果别人也知道你可以治病,那一定会跑来把你当神仙,我们就建一个祠堂,将你供奉起来,我呢,就当你的巫女。”
“好。”
“我们可以在山里摘花,捉兔子,厌烦了就去山下,看看热闹的人们,还可以游历大好山河,对了,你会变出钱吗?”
阳光在戴华的眼中渐渐黯淡,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自己正衣装整洁地站在集市前,而石头用他细细的眉眼向戴华笑,他伸出一只手来,里面有一枚铜钱。
“够吗?”石头问。
戴华的嘴角勾起来,眼泪顺着笑靥流进嘴里,她有些惊讶地一抹眼泪,迷茫地问道:“你说什么?”
“钱,”石头晃了晃手,“够不够?”戴华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笑道:“当然不够!哎呀算了,我身上还带着点钱,我带你吃好的。”
石头眯着眼睛望着她,点了点头。戴华一拉他的手,高声叫道:
“走哇!傻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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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韩友祛魅》,原文如下:韩友字景先,庐江舒人也。善占卜,亦行京房厌胜之术。刘世则女病魅,积年,巫为攻祷,伐空冢故城间,得狸鼍数十,病犹不差。友筮之,命作布囊,俟女发时,张囊着窗牖间。友闭户作气,若有所驱。须臾间,见囊大胀,如吹,因决败之。女仍大发。友乃更作皮囊二枚沓张之,施张如前,囊复胀满,因急缚囊口,悬着树。二十许日,渐消。开视,有二斤狐毛。女病遂差。
天的脸庞隐藏在无限黑暗中,一轮冷月挂在其中,像是暗处探出的瞳孔,漠然扫视着山川河流。
黑黢黢的群山簇拥着一座小城,城中大多房屋都已熄灯,唯有一座大宅院里点满了灯,仿佛在和天上的月光抗议似的,整个院子亮得不像话。
韩友一身深黑道袍站在院中,像是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白多黑少的冷眼,缓缓将院内的所有人扫了一个遍。
大宅中所有人几乎都集中在了院子中,此时,一个双目通红的老者低声问身边的年轻人:“贤婿啊,这位道长是从哪里——”
那年轻人一身锦衣,面如傅粉,鼻高嘴小,他听到这里,眼眉一挑,似是已经懂了丈人的言外之意,低声回道:“您请放心,这位韩友道长是庐江一代出了名的高人。”
他们的声音极低,可韩友那双白眼却如两道冷电般扫上了老者的脸,嘴角泛起了一丝冷笑,他的嘴唇很薄,那冷笑竟像刀子一样直戳人心。
老者抿了抿干瘪发皱的嘴唇,不再言语了。韩友这才又将眼睛翻去那年轻人脸上,问道:“人在哪里?”
年轻人行了一礼,笑道:“在下姓袁——”
“我知道你姓袁,你请我来的时候已经说了。我在问你,病人在哪里?”韩友不耐烦地打断道。
那袁少爷赶忙一提他那昂贵的衣襟,亲自引着韩友走向一间耳室,边走边解释:
“内人自嫁进我家以来,和我感情甚好,没想到三天前突然在宴会上当众胡言乱语,后来便坐在那里发呆不理人,也不吃不喝,这倒也罢了,可是偶尔还会突然状若疯魔,恶狠狠地要挠人……”
韩友仔细地听着他的描述,一言不发,这时已走到耳室门口,韩友雷厉风行地走上前,双手往门上一推——门锁着。
“那个,开门啊。”他又开始翻白眼了。
跟着的管家赶忙拿钥匙打开房门,门一开,一股奇怪的香味便泄洪似的卷了出来,每个人都闻到了,可谁也说不准那是什么味道,那似乎是雨后土地散发的潮湿味道,又夹杂着不知名的芳香。
“山野之气?此妖来自林中。”韩友道。
管家不敢言语,心道:“这鼻子灵得,他是狗妖怪吧?”接着就收获了韩友的一记眼刀。
韩友收回目光,也不进去,只站在门口静静望着里面,这里看上去原本是仓库,灯烛昏暗,照着一个被锁链捆缚的女子,她乌黑的头发尽成雪白,凌乱不堪,在白色的衣裙上一团一团的,难以分辨哪是衣服哪是头发,屋外的风吹进来,她若有所觉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得令人心疼的脸,可当她那双金红色的眼睛看向门口时,金色瞳孔瞬间收缩成两条竖线,紧接着她龇着尖牙,恶狠狠地发出了一声低吼。
袁少爷后退两步,小白脸越发没有血色,喃喃道:“又来了,又发疯了。”
韩友却有点不解了,心里想:“看上去像是狐魅,可是狐魅最通人性,按理说不会随意发疯伤人,若不注意,甚至分不出是人是狐,怎会如此疯魔法?”
他沉吟片刻,扭头问袁少爷:“狐魅上身,会受到原主本身的情志影响。夫人平时过得不顺心吗?”
袁少爷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哪有不顺心啊?您也看得出我袁家不差,她嫁进来就锦衣玉食,夫妻恩爱——”
“啧,不对啊。这狐魅疯了吗,附在人身上却不享福,非要挠人?”韩友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儿又上来了,在原地念念叨叨,就是不干活。
袁少爷忍不住催促:“韩神仙?要不您先治病……”
韩友点点头,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对啊,我直接问她不就好了?”他说着便坦然走过去,与被附身的少女大眼瞪小眼,那狐魅可能也被他这种大大咧咧的作风震住了,瞳孔略微散开,也不龇牙了,反倒歪着头端详他。
“喂,你这狐魅,为何要发疯伤人?”
狐魅一愣,下意识嗷呜嗷呜两声,却什么都没说。
“莫非这狐魅还小,灵智未开?也不会啊,灵智未开的小狐狸怎么能附身?”韩友还在推断,那狐魅却想起来什么似的,使劲一扭身,扭得锁链喀喇喀喇作响,脖领子瞬间就被蹭下来一寸,露出一小段雪白的后颈来。
“哎哎,使不得啊使不得!”袁少爷连忙把她的衣服又拉上来,可狐魅突然咆哮一声,反口就咬,袁少爷险险躲过那一口,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又用双脚倒腾着把自己推到了门口。
闹了这么一出,韩友再不出手也不大好意思了,他从背囊里掏出一个布袋子,将袋子口扯开绑在窗户四角,那窗户登时像一张嘴巴似的,而那布袋则是胃肠,等待着食物下咽。
韩友手一挥,道:“所有人都出去,关好门,只留这绑着布袋的窗户,其他能通气的洞都封好!”
等外面整治妥当,韩友才伸出一掌来,低喝道:“你既然不说明白,那我只能先把你赶走了!”
说来奇怪,他手掌空空,可又像是托着无形的磁铁,气流被吸向他的掌中又迅速被掌心推出去,很快,房中便起了一阵小小的旋风,那旋风越卷越大,最终将少女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少女浑身开始剧烈颤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接着,从她的七窍之中,不断飞出白色的细毛,那些细毛随着旋风打转,像是疾风吹雪般,令人几乎看不清少女的面目。
韩友这才手一指,那风就嗖地向窗户上的布袋里撞去,细毛也跟着纷纷入袋,少女和布袋间就像是连上了一道白线,她不断哆嗦着,头发却渐渐变得乌黑润泽,最终到白毛不再飞出、她的发梢也变得全黑后,她突然轻呼一声,倒在地上喘息。
韩友这才一个箭步冲到窗边,将布袋口猛地收拢,打了个死结,扛在身上。然后才慢吞吞走到少女身边,将她轻轻扶起,叹道:
“你还好吗?”
那少女晃了晃头,黑色的眸子清明起来,可她的脸上依旧没有年轻女子的那股朝气,反倒呈现出一股死气,睁大了眼睛愣愣看了韩友片刻,两滴透明的大眼泪,便坠出眼眶,哒地一声落在地上。
那眼神里似乎有千万句求恳要说,可她却最终什么都没说,韩友不明所以,追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少女一咬牙,双手扯住衣领就要往下拽,韩友赶紧抓住她的手,连声道:
“哎,使不得使不得!”
少女无奈,只得松手,失望地垂下眼帘。韩友此时也不得不避嫌,便提高声音道:“可以进来了。”
门开了,许多张脸凑了进来,老的小的、美的丑的,当先的两张脸,一张白皙清秀,那是袁少爷;另一张则枯萎如树皮,那是少女的父亲。
所有的脸上都带着惊喜又心疼的表情,所有的嘴都在一开一合,说着关心人的话,锁链被钥匙开启,跌落在地上,像是一条被抽干了血的死蛇。
可少女的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韩友。
袁少爷感动得无以复加,他居然向着韩友跪下,哭道:“感谢神仙救命!”
韩友也不好再翻白眼,只好拍了拍背上的布袋:“这里装着狐魅的邪气,这邪气里,也有夫人身体里的一部分戾气。一会我把它栓到你们家最老的树上,要放二十天,等二十天过后,打开布袋,把里面的毛发都烧干净。切记,不要提前打开,那邪气会伤人。”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袁少爷,补充道,“特别是夫人本就痛恨的人,最有可能被伤到,不会要命,但得躺个两三天吧。”
袁少爷身子隐隐抖了一下,接着使劲点了点头。
韩友用他那双三白眼又扫了扫屋里众人,最后落到了少女脸上,那少女还痴痴望着他,什么都没说。
韩友微微苦笑:祛魅结束了,人也治好了,锁链也打开了,看上去所有人都那么高兴,还有什么能做的呢?
他转过身,向门外踏去,一步,两步,可就在他的脚即将跨出门槛时,他听到了一声哀嚎。
那哀嚎尖利,绝望,嘶哑,就像是地狱里用锯子摩擦骨头的酸响,烈火中树干不堪折磨倒塌的轰鸣,韩友蓦然回过头,正看见少女张大了嘴——
那嘴小巧精致,牙齿像贝壳一样整齐,可是那嘴里没有舌头。
韩友的眼睛睁大了,他猛地突破重重人群,一把抓住少女的衣领,使劲向下一拽,与白玉般的肌肤一同露出的,是一道道新旧不一的鞭痕。
那是任何山精野怪、恶鬼猛兽都制造不出的,只有人类才能击打出的鞭痕,韩友甚至可以看出有的鞭痕上,还带着精致的编织纹路。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狐魅附身后会胡言乱语,为什么如今又不发一言;为什么无论是狐魅还是本人都在不断扯自己领子;为什么她的眼神那样绝望;为什么狐魅总是要攻击人……
不是狐魅未开灵智,是少女本人就生活在人间地狱!她被不断毒打,却不敢开口,是狐狸替她开了口,可结果却是被拔掉了舌头!
“是谁做的?”韩友的声音在颤抖,抓着少女领子的手也在颤抖。
少女无法回答,其他人也没有回答,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韩友,少女的父亲眼中含着泪水,管家面带惭愧,而袁少爷的脸上,先是一片空白,紧接着,羞愤慢慢扭曲了他的脸,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几乎戳到了韩友鼻尖,他怒喝道:
“你这个衣冠禽兽,居然当众非礼我的夫人!”
可下一秒,袁少爷听到了一声脆响,那是他的手指被折断的声音。
在袁少爷抱着手在地上打滚的背景音乐中,韩友淡淡望着少女,只问了一句:
“走不走?”
少女的眼泪填满了眼眶,她重重点了一下头,把所有的泪水都甩在了地上。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有的呼喊着去抄家伙,有的直接上前阻止,韩友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轻巧地一翻手,手中多了一柄匕首,刃口带着一泓月光,月光凛冽地向他背上的布袋口一划,无数白毛呼啦啦从袋中纷纷飞出,飞过袁少爷和老丈人身边,他们便都发出了杀猪般的声音,倒地不起。
“一个,两个。”韩友内心数着,他将少女打横抱起,在白毛之中缓缓向外走,门外杂沓的脚步和棍棒的挥舞,像是奏响了鼓点,而白毛雪片般向人们飞去,映着银白月光,纯净又怨毒。
“三十三,三十四。”韩友抱着少女,大踏步走到了门口,身后白花花雾蒙蒙的,纠缠着地上模糊哀叫的众多身影。
大门被一阵风撞开了,又被那风带得慢慢合上,金色的门环击打着光洁的门面,是那样漂亮又高贵。
可是韩友和少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他们向着黑暗的深山前行,凛冽的晚风让少女瑟瑟发抖,可她的嘴角却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群山尽头,天色发白。
太阳,就要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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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意念螳螂
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白头鹅试觋》,原文如下:吴孙休有疾,求觋视者,得一人,欲试之。乃杀鹅而埋于苑中,架小屋,施床几,以妇人屐履服物着其上。使觋视之,告曰:“若能说此冢中鬼妇人形状者,当加厚赏,而即信矣。”竟日无言。帝推问之急,乃曰:“实不见有鬼,但见一白头鹅立墓上。所以不即白之,疑是鬼神变化作此相,当候其真形而定。不复移易,不知何故,敢以实上。”
1.
辛阶抬起头,湛蓝的天空被树叶切成无数碎块,落入辛阶那双三角眼中,变成了两粒黯淡的蓝斑。
他伸出颤抖的手抹了把汗,眯眼往远处望去,正好望到了棕黄的茅屋一角,他脚下紧赶几步,等不及走到门口,便扯开嗓子喊起来:
“刘大侠,刘大侠,救——命!”
他只顾着闷头喊了一阵,等喘息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身前已站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布衣,腰上系着一柄乌沉沉的古剑,剑鞘纯黑,剑柄是简洁的圆柱形,只在剑首顶端刻了两重圆环,此外别无装饰。
那人也如古剑一般,乍一看有点低眉顺眼的意思,可是不知怎的,当他站在辛阶面前时,辛阶感到的是一种莫名的心悸。
就如鸟雀面对巨网,沙砾面对浪涛。
那一瞬间,辛阶突然就想跪下,跪倒在这不知名的威慑之下。
于是他跪了,不仅跪,还将头在地上磕得咚咚有声,磕得两下,他就头脑发昏,想起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不禁涕泪流淌,顺着磕头的姿势甩向地面。
可是他的眼泪鼻涕没有流到地上,却甩到了一只粗糙厚实的大手上——那布衣人伸出一只手阻止了辛阶的第三次磕头,却没想到被甩了一手的污浊,左右一看,也没洗手的地方,他只好运起内力,眨眼间手心通红,一手污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烘干,变成了一块不起眼的白渍。
布衣人这才将手背在身后,温言道:“辛先生,我刘策早年曾受您一饭之恩,我说过,无论何时,但凡您开口,我必赴汤蹈火,你又何必如此?”
辛阶忙抹抹泪站起来,叹道:“这世道怎么啦?穿衣的禽兽在街上走,而刘大侠这样的高洁之士却在深山里不问世事。”
刘策微微一笑,将辛阶从头到尾打量了片刻,见辛阶头生白发,身上衣物破破烂烂的,比当年瘦得多,貌似吃了不少苦头,心里已有了怜悯之心,问道:“不知先生找我所为何事?进屋细说?”
辛阶嘴唇抖着,摇了摇手道:“不必了,我坐在这块石头上说完,就请大侠随我下山吧,我很急。”
他往石头上一坐,就像是石上长的一棵歪脖枯树似的,说道:
“这事情说来话长。一个月前,陛下患病,据说是中了邪,所以要请最优秀的巫医去诊治。”
刘策接口道:“您是有名的巫医,自然是要被请去的了。”
“没错,但陛下不仅请了我,还请了周宪那厮,又设下了一道考题,要从我二人中选出一位来。”
“什么样的考题?”
“在一个死过人的房屋里,查探屋主的鬼魂,还要描绘样貌。你也知道,这怎么能说看就看得到呢?我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发现了不少钗环脂粉等物,应当是一位贵夫人的居所,便禀告说,那屋主人是一位衣装华丽的贵妇。”
“那断不会错了。”
“就是说呢!然而那周宪却说,在屋中没看到人,只看到一只白头鹅的魂灵——屋主怎么会是一头鹅呢?”
刘策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这人倒也胆子大,这种胡话也敢瞎扯。”
辛阶一拍大腿,长叹道:“可这世上之事就是这么怪,陛下竟信了周宪的鬼话!”
刘策眉头一皱:“有这等事?”
辛阶那双三角眼蓄满了怨毒:“我自然是不服气的,要和周宪辩论,可陛下二话不说,竟把我赶了出去!这事情不知为何传开了——八成就是那周宪传的谣言,谣言说,陛下为了考验我们,特意杀了只鹅,伪造成有人住的地方,周宪看出来了而我没看出,所以我是个骗子!”
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站起身来,一抖喽身上的破衣服:“我不甘心呐!就找上周宪的家门评理,那周宪好狠的心肠,不见我也便罢了,竟还私下约了些狗腿子,在一旁侮辱我的祖宗!我实在气不过,终于拿了把刀……”
刘策双目一瞪:“先生,你杀人了?”
“那倒没有,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道我不好惹!根本没接近,只是远远挥舞,可周宪倒好,竟找了个武功绝顶的高手来,将我的刀打飞了,我的手也被扭伤了,在场众人竟无一人帮忙,哦对了,那周宪还放狗咬我咧!”
刘策几乎咬碎了银牙,恨声道:“这周宪太过狠毒,莫说先生对我有恩,便是个无关路人,我也要相助的!先生请带路!”
2.
周宪的家不大,院门虚掩着,随着风吹吱嘎作响,厅前有个小小的院落, 周宪便坐在院子里,半躺着晒太阳。
太阳暖烘烘的铺在他身上,可他突然感觉到心底一寒,心知不妙,赶忙一跃而起,只听喀喇的一声,方才躺的椅子已被人劈作两半,劈椅子的人一身布衣,一双眼睛亮如星辰,他目光灼灼望着周宪,大喝一声:“奸贼受死!”
他手中黑剑挥出一道乌光,直取周宪喉咙,冷锐的剑风令周宪的喉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在这一刹那,一道耀眼的白光当空劈下,正对准了黑剑击刺的方位。布衣人手腕急转,黑剑一颤,剑尖在空中画了半个圆,这才硬生生止住去势,避开了白光的劈砍,白光也戛然而止,布衣这才看清那是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黑白两剑之间,只有半寸距离。
持白剑之人竟是个白面少年,一边嘴角生着浅浅的酒窝,向布衣一笑,道:“苏潜。”
布衣退后一步,冷冷道:“刘策。”
两个剑客不再说话,四目相对,气氛萧杀,而直到此时,辛阶才匆忙跑进院子,指着苏潜身后的周宪道:“就是他!就是这个阴狠毒辣的小人害我!”
他又夸张地伸出手,指着苏潜叫道:“还有他!周宪的狗腿子!”
苏潜一见辛阶,恍然大悟地一点头,笑道:“哦,刘兄是他找来的啊?你可别被他给骗了——”
刘策冷冷道:“废话少说,剑招里见真章吧!”话音未落,手中黑剑嗤嗤连晃,几乎同时刺向六七个方位。刘策一见苏潜的白剑,便知那剑柔韧轻盈,剑招必然灵动,因此他也打算以快打快,等两剑相碰时,再以剑身的沉重获得优势。
苏潜表情一冷,也挺剑而上,可出乎刘策意料的是,苏潜用剑竟像是用斧头般横劈竖砍,初看不成章法,但自有一股雄浑古拙之气。
此时院门已被撞开一半,无数双眼睛就通过那道小缝往里望,望着小院里的剑影纵横。
而周宪与辛阶远远相对,在一片刷刷剑风中,周宪发话了:
“陛下赶走你的时候,是不是亲口说了,那土里埋的是只白头鹅?”
辛阶一愣,恨声道:“陛下是受你蒙蔽!你这小人花言巧语——”
周宪打断道:“你输不起,跑来我家生事吵闹,可有这回事?”
“我是要和你讲理!你还找了一群狗腿子骂我祖宗!”
这时门外一群街坊哄笑道:“谁骂你祖宗了,是你自己说祖上是皇亲国戚,我们问是哪一位,你说不出,怎么反倒赖我们?”
辛阶气得发抖,嘶声道:“你们,你们受了周宪什么好处,为何铁了心替他说话?”
一个大妈在外面笑道:“你天天在这里敲门呼喊,吵也吵死了,还不让人说你两句啦?”
另一个人接口道:“这辛阶也真是阴毒,被街坊骂跑了,竟还拿着把刀,偷偷跟在周先生后面偷袭,要不是那位苏大侠路过,周先生早就死在他的毒计下了,那刀子啊,都划破了周先生的肉,见了血呢!”
刷拉一声,刘策绊了一跤,差点摔倒,黑剑的攻势也缓了下来,苏潜也不趁机进攻,反倒和刘策一样收敛了些锋芒,两人越打越慢,最后几乎成了摆架子,苏潜一剑轻轻刺来,刘策用剑稍稍一带,忍不住抽空问:“那放狗咬人总是真的了吧?”
苏潜一脸迷茫:“狗?”
周宪也一脸迷茫:“狗?”
方才笑话人的大妈问道:“狗?”
另一人灵光一闪,点头道:“狗!我知道!”
他一指辛阶身上的破衣烂衫,忍着笑道:“他那时偷袭不成,被苏先生打掉了刀,便夺路逃跑,踩了一条野狗的尾巴,被那野狗追了一路呢!”
众人跟着哄然大笑。
在笑声中,黑色的剑光一敛,古剑已入鞘,刘策抿着嘴一言不发,只转身望着辛阶。
而辛阶好像突然对脚下的土地深感兴趣,死活不抬眼。
刘策终于忍不住问道:“是也不是?”
辛阶一咬牙,终于昂首盯着刘策,痛心道:“我千算万算,没想到你居然也被周宪收买了,成了他的狗腿子。”
刘策懵了,结结巴巴道:“收,收买?”
“你一代大侠啊!”辛阶使劲跺脚道,“竟做出背叛朋友之事!刘策啊刘策,枉我如此依仗你,当年还对你有恩——只恨我瞎了眼!”
他越说声音越高,最后比任何人都理直气壮,三角眼中泪光盈盈,几乎是悲愤的了:
“我怎么就信了你!你们,你们为何要一齐欺负我一个?你们记住,邪不胜正,总有一天,正义将会伸张,到时你们一个个,都将遭到报应!”他豪言说罢,一扭头,昂首阔步地离开了。
街坊们散了,院子里只剩下刘策、苏潜和周宪三人,他们沉默了片刻,周宪咳嗽一声,道:“刘大侠,请不必挂怀,那辛阶一向如此,只要是他吃了亏的,永远都是别人的过错;而他自己无论做了什么错事,都有一番大道理。他骂别人十句,也不许别人回一句,可别人说他一句,他就得了千百倍的委屈。我瞧他狡辩说多了,自己都深信不疑,而且还要自怜自伤,觉得世风日下。罢了,这样的人不理就罢了,您进来稍坐。”
刘策的脸色一会红一会白,断然说道:“不必了。”
他顿了顿,伸出那只带着白色污渍的手看看,又犹豫了,终于说道:
“要不,我叨扰片刻,洗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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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张璞投女》,原文如下:张璞字公直,不知何许人也。为吴郡太守,征还,道由庐山。子女观于祠室,婢使指像人以戏曰:“以此配汝。”其夜,璞妻梦庐君致聘曰:“鄙男不肖,感垂采择,用致微意。”妻觉怪之。婢言其情。于是妻惧,催璞速发。中流,舟不为行,阖船震恐。乃皆投物于水,船犹不行。或曰:“投女。”则船为进。皆曰:“神意已可知也。以一女而灭一门,奈何?”璞曰:“吾不忍见之。”乃上飞庐卧,使妻沉女于水。妻因以璞亡兄孤女代之。置席水中,女坐其上,船乃得去。璞见女之在也,怒曰:“吾何面目于当世也。”乃复投己女。及得渡,遥见二女在下。有吏立于岸侧,曰:“吾庐君主簿也。庐君谢君。知鬼神非匹,又敬君之义,故悉还二女。”后问女。言:“但见好屋吏卒,不觉在水中也。”
有人说,水是碧绿的,里面流淌的是杨枝柳条浸染的春色。
有人说,水是白色的,当惊涛拍岸,卷起雪白的泡沫,就像是击碎了什么,永远带走了什么。
可是张玉儿奇怪了,因为此时在她眼前的河水就像整块巨大的黑色玛瑙,不起一丝涟漪,透过安静的水面,她能看到水中悠闲游过的黑色小鱼,它们在黑沉沉的水里那样安全,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张玉儿扭过头看着她的舅母,张开小嘴,想问问这河水为什么突然不再流动了,可是没有人注意她,没有人看她,船上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地不知在慌个什么。
张玉儿看到他们先是奋力地用船桨划水,可是船只没有前进分毫,他们又努力张开风帆,却没有捕捉到一丝风。
最后他们开始哭天抢地,怨天尤人,说一些张玉儿也听不大懂的话。
张玉儿觉得有些懊恼,她明明已经十五岁了,邻居家的小女儿也这个年龄,已经嫁人了,可是她就是搞不明白很多事情。
爹娘也常念叨自己傻,说,这样嫁人可怎么过日子啊?说,夫婿会不会因为玉儿太傻,欺负她啊?
哦,爹娘已经不在了,他们闭上了眼睛躺进了土里,再也不会替他们的玉儿发愁了。
张玉儿也不知怎的,鼻子有些酸,她使劲蹭了蹭鼻子,两滴水从她的眼窝里掉下来,叮咚一声落到那黑玛瑙般的水里,转瞬间就跟河水融为一体了。
“奇怪,我的眼睛也会掉黑玛瑙吗?”张玉儿目光茫然地看着船上的人,也不知是在问谁,自然更没有人回答。
船上的人们此时又爆发了新一轮争执,起因是有人无意间说了句:“该不会是河神信了我们昨天的戏言,要娶小姐吧?”
这话刚说完,水面就立刻恢复了流淌,将船送出几丈远,又像之前一样静止了。
众人立刻确定了,一个胆子最大的仆人就向张玉儿的舅舅舅母跪下来,哭道:“老爷,夫人,昨晚咱们留宿庙里,有人开玩笑说要将小姐嫁给河神的儿子,当晚大家都梦见河神来下聘礼了,现在又出了这个事情,铁定就是河神大人要将咱们小姐带走了!求求老爷夫人,为了一船的命,将小姐送进去吧!”说着便将头磕得咚咚直响。
张夫人只抿着嘴不说话,紧紧抱着她的小女儿张雁;他们的老爷张璞则长叹一声,闭眼道:“我们说过的话,怎能不算数?人可以欺骗,神如何可以欺骗?我张璞一生从不空言,将孩子——送下去吧!”
他说完这些话,身体晃了晃似乎站立不稳,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哽咽道:“夫人,你将孩子送下去吧,我——我不忍心看。”说着便自顾自走进船舱里。
张夫人眼圈红了,嘴唇被她的牙齿咬出了一道血流,顺着下巴滴下来,落在船板上。
张玉儿看着难受,便懵懂地走过来,拿袖子想替舅母擦一擦,可是舅母身材颀长,比她高不少,她只得踮脚去够,没擦到舅母的嘴角,却被舅母紧紧搂在怀里。
“玉儿啊,我可怜的好孩儿,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亲娘,好吗?”张玉儿觉得自己要被抱得窒息了,但是听见舅母说这些,她又有点开心:
“这么说,我又有了亲娘,那我舅舅岂不是变成了我的爹爹,妹子也成了亲妹子。”
于是张玉儿重重点了点头,她突然觉得舅母的身体在剧烈颤抖,接着水滴噼里啪啦地浇在玉儿头顶。
“咦?下雨了吗?”她一边想,一边被舅母缓缓推向前方。
人群在她身前分开两列,如分水浪花,他们的表情有的不忍,有的羞惭,有的恐惧,有的冷淡,所有的目光都静静投注在张玉儿身上,随着她缓缓前行。
最后,张玉儿被推到停在水面的一块木板上,舅母轻轻一推,那木板便载着张玉儿滑出老远,黑玛瑙般的水面渐渐上升,吞没了木板,吞没了张玉儿的脚踝、膝盖、脖颈……她终于望着张夫人,张嘴问道:
“娘,为什么不救我?”说着她就沉入了水中。
人们望着那傻傻的女孩被河水吞没,就像望着被小石子硌住的大马车,只需要使一点劲,从那颗小小的,名为良心的小石子上碾过去,便是大路坦荡。
而当张玉儿再也不见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就像是谁刚才一直揪着他们的心似的。
河水开始流淌,众人欢呼起来:“风!起风了!”
风吹着船儿开始行进,就在这时,人们听到了一声怒吼,只见张璞大人快步走出船舱,指着自己的亲女儿张雁问道:“她怎么还在这里?你们送走的是谁?”
没有人说话,也没必要回答,船上只有两个女孩,现在只剩下了张雁。
张璞的脸色铁青,他站在那里半晌,突然手一伸,一把揪住张雁,将她扔下了河!
在张夫人和众人的惊叫中,张璞沉声说道:“我张璞一生守信,说是嫁自己的女儿,怎么能拿别人替代!”
扑通一声,张雁也很快被河水吞噬了,张夫人哭喊着要去够,却被众人死命拦下,船帆吃满了风,很快,张雁落水的地方就变得遥不可及,任凭张夫人再怎么挣扎,也没法救人了。
夫人的手慢慢垂落,她的眼睛泛红,可是眼珠却发灰,一直到船快靠岸,她都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做出一点动作。
“老爷,夫人,你们看啊,你们看岸上!”
张璞抬头望去,忍不住老泪纵横,大叫一声:“我的好孩子们啊!”夫人呆呆顺着人们的指引望去,却见到她的雁儿和张玉儿,都好端端地站在岸上,望着自己呢!
她猛地窜起,用尽全身力气踩着登岸的木板,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岸,一把抱住两个女孩,哭成一个泪人,张璞也在旁边抹着眼泪,连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雁儿叽叽咯咯地讲道:“我进水的时候,一点水都没有呛,还能正常呼吸呢!水下面有很多华丽的房屋,我在那里见到玉儿姐姐,她当时周围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像画里一样好看!最好看的那个少年拉着玉儿姐姐的手说个不停,玉儿姐姐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呢!还有一个特别威风的神仙对我讲,因为我爹信守承诺,所以他十分感动,不忍心拆散我们一家,就将我送回来啦。”
她说完原委,所有人都开始惊叹,张大人真是一诺千金,连神明都感动,如今小姐安然无恙,一定后福无穷……
而张璞却摆了摆手,摸着玉儿的脑袋,叹道:“孩子,是我们对不住你,幸亏你没事,以后我一定待你像亲女儿一般——”
张夫人也忙不迭点头,众人又纷纷赞叹,有人甚至为这一幕大团圆,感动得落下眼泪。
而在一片赞叹中,张玉儿却歪着头问出了一句话。
“你们,问过我的想法吗?”
所有人都呆住了,他们望着这个傻姑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傻话,父母之命,怎么还需要去问一个女孩子自己的意见呢?
张玉儿好像憋了很多话想说,她努力地构思了一番,终于又挤出了几句话:
“亲娘,为什么要我死?亲爹,为什么要雁儿也死?”
张夫人痛哭道:“对不起孩子,我以后再也——”
“我娘亲就不要我死,你要我死,你不是我的娘亲。舅舅也不是雁儿的爹。”张玉儿一步步后退,河水浸过了她的鞋面。
“我娘亲说,要我高兴地活,在那里我会很高兴,他说过的,他会永远对我好……我已经把妹子送回来啦,我,我要回去啦!”
说着她突然一转身,向河里一个猛子扎进去,众人惊呼来救,可是河水暴涨,惊涛怒卷,将她小小的身影卷进了黑玛瑙般的水里。
人们都呆立在岸边,沉默了许久,张雁儿突然哭道:
“姐姐,你怎么这么傻啊——”
那声音远远地飘在水面上,就像是一道千年不散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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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意念螳螂
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隗炤藏金》,原文如下:隗炤,汝阴鸿寿亭民也。善《易》。临终书板,授其妻曰:“吾亡后,当大荒。虽尔,而慎莫卖宅也。到后五年春,当有诏使来顿此亭,姓龚。此人负吾金,即以此板往责之。勿负言也。”亡后,果大困,欲卖宅者数矣,忆夫言,辄止。 至期,有龚使者,果止亭中,妻遂赍板责之。使者执板,不知所言,曰:“我平生不负钱,此何缘尔邪?”妻曰:“夫临亡,手书板见命如此,不敢妄也。”使者沉吟良久而悟,乃命取蓍筮之。卦成,抵掌叹曰:“妙哉隗生!含明隐迹而莫之闻,可谓镜穷达而洞吉凶者也。”于是告其妻曰:“吾不负金,贤夫自有金。乃知亡后当暂穷,故藏金以待太平。所以不告儿妇者,恐金尽而困无已也。知吾善《易》,故书板以寄意耳。金五百斤,盛以青罂,覆以铜柈,埋在堂屋东头,去地一丈,入地九尺。”妻还掘之,果得金,皆如所卜。
龚盛不难看,而且他知道怎么让自己更好看。
他有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当眉目低垂时,颇有种顾盼生情的美感。
他下嘴唇有点厚,含着一点笑容的时候,最为勾人。
然而如果他瞪大眼睛,那双过大的眼珠子就仿佛随时要从眼眶中蹦跶出来,如果他张着嘴,那厚厚的下嘴唇又会像鱼嘴一样显得呆呆傻傻。
他平时从不会做出这些表情,因为他非常爱美,可现在他正瞪着眼睛张着嘴,如一条濒死的鱼一样望着自己的腿。
腿上挂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女孩哭得面目扭曲,压根看不出长相,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吼:
“还钱呀,还钱呀!”
而男孩则努力扁着嘴,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请使君还钱,我们一家老小就要饿死了!”
龚盛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世家出身,从小锦衣玉食,银子在他眼里和石子没什么区别,要不是最近孤身出远门,他恐怕连日常物价都搞不明白,怎么可能借别人的钱?
他双手紧紧拽着衣裤以免扯脱,无奈地解释道:
“你们认错人了啊。”
他的语气是那样真诚,以致于那男孩揉了揉眼睛,又仔细地端详龚盛的脸。
龚盛赶忙低头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他们大眼对小眼片刻,男孩万分确定地点点头:
“是你,就是你,没错!五年前,我爹死前亲口说的,就是你!”
男孩话音刚落,那女孩就跟上了节拍,放声大哭:
“还钱啊!还钱啊!”
女孩哭得那样富有感染力,以致于龚盛都快哭了,他心里想:
“我好好的呆在家里,师父非要我孤身出门历练,偏生爹爹还当一回事,正巧皇上要找可靠的人去外地传旨,这活就撞到我头上了,刚到村口就遇到这两个傻孩子,我龚盛造了什么孽哎!”
他心里一边冤屈,一边移动着双腿,那两个孩子就跟一对秤砣似的挂在他腿上,让他一步步重若千斤,好不容易挪到了村口,远远望见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
那妇人见龚盛和那对孩子,立刻冲了上来,蜡黄的面孔差点怼到龚盛的鼻尖,她又很快后退了半步,将龚盛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两个孩子此时才放开龚盛的腿,跑去拉妇人的手,那女孩还喊了一声“娘”。
龚盛见到有大人,松了口气,正准备解释,就听见妇人一扯他袖口,哀嚎道:
“使君您终于来了,我们一家三口饥寒交迫,就要饿死了,麻烦使君行行好,还钱吧!”
两个孩子立刻像得了信号似的,同时扑通一声跪下了,长着大嘴和回声似的重复:
“还钱啊,还钱啊!”
龚盛快疯了,他一边将袖子从妇人手里扯出来,一边怒道:“还什么钱,我根本不认识你们啊!我都没来过这里!”
可是没用,他把左袖子扯出来,妇人就扯住他右袖子,他们似乎开始了什么可笑的比手速游戏,无论龚盛怎么扯,都一定会有一只袖子在妇人手里。
龚盛叹息道:“大姐您这是怎么练出来的手艺?”
妇人拽着他袖子抽抽噎噎哭道:“无他,唯手熟尔。”
龚盛服了,只好点头道:“放开放开,我不走了,和你们好好谈谈吧,你们家在哪里?”
妇人泪珠盈盈地展开一抹笑容,引着龚盛往村里走,半路上有老头见到这家母子,点头问好,等见到龚盛,那老头立刻睁大双眼,叫道:
“哎!这不是欠你们家钱的那个吗!”
龚盛怒气冲冲望着老头,大声道:“不是我,我没有!”
老头偏头一笑:“还不是你?人家男人五年前死的时候说得明明白白的,金鱼眼,撅撅嘴,一身行头人模狗样,说起话来像个二木头!”
这话直戳龚盛的心肺,他气得几乎要跳起来了,可那男孩却懂事地一拉龚盛的手,对老头说道:“三叔公,别说人家不好了,人家虽然欠了我家钱,还害我家穷了这么多年,但我们不怪他。”
龚盛那口气就卡在嗓子眼里,上不上下不下,差点憋出个好歹,他原地转了两个圈,终于一跺脚,跟着妇人走进了一个简陋的窑洞中。
窑洞的门只是个茅草编的门帘,里面除了一张土炕和当作桌子的大石头外,便再没有别的了,这穷困的景象令龚盛的气恼消了大半,他才想起来不能随便进寡妇的门,便退到门外,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站在门口温言道:
“这位大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妇人也冷静了不少,施了一礼,低声道:“不知使君是否认识我家男人——隗炤?”
“隗炤?”龚盛第一反应是不认识,可总觉得有点耳熟,犹豫片刻,他终于放弃了回忆,“不认识。”
妇人身子颤了颤,声音里已带了哭腔:“我家男人五年前因病而死,死前曾对我们讲,整整五年后,会有个金鱼眼、撅撅嘴,一身——”
“好了好了这段描述我听过了,不用再说一遍。”龚盛又开始了心塞。
“总之就是使君您这样相貌的人,会经过我们村口,我男人说了,此人欠我家很多钱,只要拿着这张图给他,他就会把钱还我们。”
妇人说着,进屋片刻,拿出一块小小的石板来,那石板上歪歪扭扭画着各种花纹,却一个字都没写。
龚盛还以为是恶作剧,可那石板上的画一入眼帘,他就想起来了一件事:
隗炤这个名字,他真的听过。
龚盛五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性命,多亏一位路过的神人施救才活了过来,从此父母做主,他便拜在神人门下,师父每隔一两年会来他家里一次,教龚盛卜卦星相,阴阳禁术,龚盛天资聪颖,如今已得真传。
而隗炤,就是龚盛的师叔,龚盛曾听师父提过一嘴,五年前,师父还因为隗炤的过世,叹息了一番。
龚盛这石板上画的,虽然看上去凌乱,可仔细推敲,却与卦象暗合。
他正沉吟,那男孩却一拉他的袖子,往他手里塞了件东西。
龚盛一看,却是一块龟甲,那男孩弯了弯眼睛道:“爹说,您见了石板,就会要龟甲啦。”
龚盛无奈笑了笑,要妇人生起了火,将那龟甲灼烧过,仔细地看着上面的纹路,妇人和两个孩子则绕成半圈,仔细地看着龚盛的表情。
四人沉默无语了一盏茶的时间,龚盛突然一拍大腿,叫道:“我明白了!”
他问道:“有铲子吗?”男孩赶忙冲出去,大声叫道:“三叔公!借铲子!”
那嘴碎老头闻言立刻扛着铲子进了他家院子,龚盛口中念念叨叨,一会左跨一步,一会右迈三步,终于确定了一块土地,他用脚在那里画了一道印记,大声道:“挖!”
三叔公虽然搞不清前因后果,但龚盛这话语气笃定,他忍不住就抄起铲子开挖,挖了几下,就听见叮的一声响,居然起出个大陶罐来。
龚盛将陶罐封口揭开,大家只觉金光耀眼,按罐子中竟满满当当装的都是黄金!
妇人被那金子晃得有点发晕,三叔公哎哎地叫起来,两个孩子却愣愣看着,不知这金灿灿的是何物。
龚盛释然笑了笑,道:“我不欠你家钱,隗炤师叔自己就有钱,不过他深谙卜卦之术,知道如果五年前就告诉你们,你们就会不知收敛地挥霍掉,而如今这一波灾荒,你们就又困顿无依了,所以他当时不说,算准了五年后我会经过,也算出来我会卜卦,借我之口,告知你们埋金子的所在。”
妇人恍若不闻,怔怔流下泪来,那男孩却有点搞不明白情况,问三叔公:“这是什么,如此好看?娘亲为何又要哭?”
“哎哟,这可是最厉害的钱,比铜钱,比银子还要好,能换很多很多东西!”老头羡慕得眼睛都快埋在皱纹里了。
男孩点头道:“那我明白了,这位使君不欠钱,是爹爹怕我们乱花钱,所以才用这种办法,让我们今天才寻到钱,我们就吃的也有啦,穿的也不愁啦。”
“没错。”龚盛笑道。
那女孩也恍然大悟,吃吃道:“可是,可是,如果爹爹不会卜卦呢?邻村的小花,还有咱们村的狗蛋,他们的爹爹就不会卜卦,可是他们也都遭了灾呀,那他们怎么办?”
男孩不说话了,龚盛也不说话了,连碎嘴老头都闭了嘴。
风吹过黄金,所有人都在沉默,只有黄金嗡嗡作响。
可是黄金不是人,黄金永远不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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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臧仲英遇怪》,原文如下:右扶风臧仲英,为侍御史。家人作食,设案,有不清尘土投汙之。炊临熟,不知釜处。兵弩自行。火从箧簏中起,衣物尽烧,而箧簏故完。妇女婢使,一旦尽失其镜;数日,从堂下掷庭中,有人声言:“还汝镜。”女孙年三四岁,亡之,求,不知处;两三日,乃于圊中粪下啼。若此非一。汝南许季山者,素善卜卦,卜之,曰:“家当有老青狗物,内中侍御者名益喜,与共为之。诚欲绝,杀此狗,遣益喜归乡里。”仲英从之,怪遂绝。后徙为太尉长史,迁鲁相。
臧仲英坐在厅里,就像是一棵几近枯死的老榕树。皱纹爬满了他的脸,他花白的头发散乱垂下,如榕树那无处扎稳又盲目探索的根须。
他的女婿坐在他左首,正在给臧家女儿擦眼泪。夫人坐在他旁边,刚哭过一轮,眼睛红红的,像兔子。
门外脚步声响起,有人急急走来,还没进门,众人便立刻站起来,那进来的仆人低声道:“没找到。”
臧仲英本已站起,此时又颓然坐下,两根头发脱落,仿佛花瓣离开花托。夫人方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流,女儿哀叫一声,栽倒在地,女婿便着急忙慌地将她扶回房里去了。
现在厅里只剩下老夫人和臧仲英两人,臧仲英见夫人哭得伤心,便勉强安慰道:“夫人,要不你先喝点粥——”他突然住了口,却来不及了,夫人勾起了情绪,嚎啕一声,道:
“喝粥?你说说,在咱们家里能喝到粥吗?这段时间的餐饭,哪一顿在家里能吃好?每次厨房做好了饭,不是丢了,就是变成石头,再不成就是端上来里面有灰尘泥土!你们爷们家也就罢了,能天天到外面吃,我们呢?我们能成天出去吗?还不是挨饿受怕,被那妖孽——”
臧仲英急道:“你小声些!我刚升侍御史,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莫给人家递匕首!咱们家里没有什么妖孽!”
夫人被他一说,声音果真小了些,但悲愤之情无从压抑,忍不住开了话匣子:“你说不是妖孽,好,那你告诉我,为何一夜之间,整个府上几十面镜子都消失了?”
臧仲英叹息道:“那歹人当真手段阴损,也不知是谁找来对付我的。”
“歹人?那为何过了几天,那些镜子又回来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明明没人,可镜子却能凭空飞来飞去,空中还有那诡异的声音说什么——还给你们?若是歹人,莫非会隐身术不成?”
臧仲英跺脚道:“隐身术,兴许也是会的!我便见过一个道人——”
夫人一声冷笑打断他的话头:“道人作妖,又怎能,怎能——”她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声音里带了哭腔:“怎能将咱家的青儿,也给变没了!她才三岁啊!就当着我们的面,一下子,就不见了!”说着便拍着大腿又哭起来。
臧仲英牵动心事,也忍不住流了眼泪,他伸手想揽住夫人安慰两句,可手方伸出来,夫人猛地一抬头,双眼灼灼,大声道:“老爷,要不咱们报官吧?老爷您在朝为官,认识不少人,叫来帮忙——”
臧仲英缩回手,拂袖道:“你胡言乱语什么?我报官说什么?哦,说我们家来了个妖道?出了个妖怪?那在朝中传开了,我岂不是成了笑柄!指不定,还要扣我个帽子,说我行止不端,招来妖孽呢!”
“那请个道长吧!这才三天,兴许做个法,青儿还能回来!”
臧仲英怒道:“请什么道长!这事情就不知是哪个妖道做的!”
夫人哽咽道:“那青儿,你就忍心,不要了吗?”她望着臧仲英,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终于嘶声道,“实话与你说了,早些时候,我已打发人去请了汝南许季山道长,指不定今日就到了。他最善卜卦推演,还会降妖伏魔,咱家正需要他。”
臧仲英一惊,怒道:“你非要将家里这些烂事都散播给外人,断我臧家前程?你可知,自蜀国伪朝覆灭之后,鬼神之说盛行,一棵怪树、一套诡异的妆容,都会被说成亡国之兆!若有心人听了,编排几句,我如何在朝为官?女婿也正是上进的时候,他也不要前途了吗?”
他站直身子,沓沓沓走到门口,大叫道:“去给我把门守紧了,事了之前,谁也不得出入!若有道人巫婆要来,统统赶走!”
夫人凄声道:“你好狠的心!我苦命的青儿啊,你亲外公宁可要家里的前程,也不要救你啊!”
臧仲英一腔悲愤无处化解,双手猛揪头发,又揪落一大把,他沉重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唉!”这声叹息随着脱落的白发,一起砸在地上。
夫妻二人相顾垂泪,望着门外的夜渐渐深了,月亮升起又落下,久久无人说话,整个臧家就像是沉入了水中的大石头,一切声息都被没[f1] 顶的绝望锁在心里。
突然,一声女娃儿哭叫划破寂静,所有的门纷纷打开,臧仲英与夫人早已往那哭声处奔去,夫人这段时间早已筋疲力尽,跑了两步,脚下一崴,差点跌倒,臧仲英想要她回去,可夫人咬咬牙,还是挪着步子跟了过去。
出声的地方居然在茅厕,几个临近的仆人早已冲进去,此时有人在里面叫道:“找到了,在粪坑里!”
那几个仆人赶忙七手八脚地去掏,将人救了出来,青儿浑身脏污,臭不可言,但臧仲英的女儿女婿却顾不得这些了,接过来抱到开阔处,一边哭一边给孩子除去呛鼻的外衣。
夫人见孩子哭声洪亮,这才放下心来,一跤坐倒在地。臧仲英捏紧了拳头,恨声道:“欺人太甚!是哪个冤家要欺侮我?狠毒至极!阴损至极!”
话未说完,大门突然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仆人早已疑神疑鬼,颤抖着隔门问道:“是谁?”
门外人悠然答道:“汝南许季山。”
短短五个字,众人却像听到了救星的名字,不过碍于老爷的吩咐,谁也不敢擅自开门。臧仲英走到门口大叫道:“我家不欢迎你,速速离去!”
听了这话,许季山便不再继续敲门,臧仲英松了口气,还以为他走了,谁知一扭头,房顶之上,疏星冷月之下,却独立一人,衣袂翩翩,像是神仙般,对臧仲英淡然道:
“老大人,我若就这么走了,你家是要出人命的。”
臧仲英冷笑一声:“出什么人命?你又知道什么了?”
许季山答道:“您家的妖孽,名为青狗妖,凡是盯上了谁家的宝地,便先作妖捉弄,人不搬走,便会伤人恐吓,再不搬走,恐怕狗妖越来越猖狂,下一步便是见血要命了。我粗通卜卦之术,已知晓它下一个目标,便是您家的老夫人。”
臧仲英听着心头一颤,余光瞅着崴了脚的夫人,犹豫片刻,嘴已没方才那么硬了,问道:“那依你说,妖孽又在何处,不揪出来,我是不信的。”
许季山笑道:“好说。”手一挥,腰间一柄小匕首刷地自动飞出,在空中略微一顿,仿佛有无数星辉缠绕在刃上一般,闪得人眼花,接着,那匕首自己一转,冲着一处墙角直射过去!
众人只觉眼前一片大亮,再定睛一看,那匕首将一个物事钉在地上,那物事浑身青黑,看上去竟像是条死去的大野狗。
许季山再一挥手,匕首便自己飞回他腰间,他再不多说,于房顶上一稽首,一转身,人已不见了。
臧仲英叫下人将那青狗妖的尸体烧了,夫人愤愤地道:“都怪这狗东西!竟敢伤我孙女,折辱我家这么久!”
臧仲英却默然不语,那一刻,他的心里就像是开了个算盘铺子,噼里啪啦都是算计,一时想,这道士已经知道我家情况,况且这段时间的家里人神情慌张,外人恐怕早已察觉,万一走漏风声,我硬说无事发生,那也没人信;一时又想,若将这祸事从妖孽鬼神作乱,解释成人为,那别人问起,就好搪塞推诿了。
他沉吟半晌,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指着一个老仆人,喝道:“善喜!你可知罪?”
老仆人善喜跟了他多年,善解人意,但此时突然被这一问,也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哆嗦着问道:“老爷,我我我我不知道啊!”
“千防万防,没防自家的老人,你居然干出这些恶作剧,是谁指使?”
“我——”善喜本想否认,可一抬头,见到臧仲英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登时懂了老爷的心意,善喜心道:“好家伙,这是拿我背锅呢!”
面上却立刻换了一副懊悔的样子,使劲打了自己两耳光,哭道:“老爷,都怪善喜一时痰迷心窍!都是我做的!”
夫人皱眉道:“老爷,怎么怪起善喜来了,明明是那——”
“咳!善喜,你说说你是怎么做哪些恶作剧的?”
善喜一愣,临时想不出说辞,只好磕头道:“家里人吃的饭菜有灰,那是因为,因为——因为我负责杀鸡,那鸡在杀之前,没有洗!”
围观的厨娘忍不住扑哧一笑:“哪有杀鸡之前洗——”
“好!念在你在家里呆了这么些年,此刻又坦白的份上,我就全不追究了,但你从此不能在我家呆着,去领一贯钱,以后自求多福吧。”
善喜跪伏在地,口中大呼老爷恩重如山,老爷以德报怨等话,感激涕零地去了。
臧仲英如释重负,深深舒了口气,突然觉得有些睁不开眼,一抬头才发现,原来是天已大亮。
只听吱呀声响,一地阳光倾泻而入,外面的人声人气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味冲进院子,卷走了满院的惊恐愁怨。
臧仲英家的大门,终于开了。
[f1]沉没的“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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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吴猛止风》,原文如下:吴猛,濮阳人。仕吴,为西安令,因家分宁。性至孝。遇至人丁义,授以神方;又得秘法神符,道术大行。尝见大风,书符掷屋上,有青乌衔去,。风即止。或问其故,曰:“南湖有舟,遇此风,道士求救。”验之果然。武宁令干庆死,已三日,猛曰:“数未尽,当诉之于天。”遂卧尸旁。数日,与令俱起。后将弟子回豫章,江水大急,人不得渡。猛乃以手中白羽扇画江水,横流,遂成陆路,徐行而过。过讫,水复。观者骇异。尝守浔阳,参军周家有狂风暴起,猛即书符掷屋上,须臾风静。
风起了。
河水像被激怒般疯狂拍打着堤坝,草叶低伏如万人跪拜,尘土将视野染成昏黄色,昏黄之中有枯叶起舞。
小瓠子紧紧抿着嘴,生怕张口便吃一嘴黄土,他一步一顿地挨过去,正看到一白衣人独立江边,双手如老鹰展翅般舒展开,宽宽的袖子兜着风,就像一对吃满风力的船帆,可无论狂风如何吹卷,那人的身形却纹丝不动,就像是一块钉在地上的石雕。
小瓠子眯缝的眼睛惊讶地睁大片刻,又被沙土迷了左眼,只好用手捂住左眼,眯着右眼喊道:
“少爷!你当真会控制风吗?”一句话刚说完,他便吃了一口土,呛咳起来,赶紧用衣袖捂住口鼻。
白衣人微微侧头,昏黄的沙土衬托着他模糊的侧脸,刀削似的鼻梁,下巴线条陡峭,在那一瞬间,小瓠子觉得自己快不认识少爷了,那仿佛是一位从上古走来的神明,坚毅而崇高。
白衣人大袖一摆,双手合在一起掐了个法诀,念念有词,接着双手猛地展开,暴喝道:“止——!”
凡人一生也难见一次的神迹即将上演,小瓠子的心漏跳了一拍,狠了狠心睁大右眼,不愿错过这一刻。
什么也没发生。
风还是那样大,沙土将小瓠子的右眼也迷了。他无奈地忍痛凑到白衣人身旁,问道:“少爷!你这个作法的过程,反复了几次了?”
白衣人傲然道:“今天也不过是进行了九次,第十次一定可以。”
小瓠子冲到他耳边吼道:“不会的!回家吧!少爷,少爷——吴猛!我告诉老爷去!”
“好好好,”吴猛最怕的就是他爹,只好妥协道:“那我再作法最后一次,就一次,不行就算了。”
小瓠子刚打算拒绝,突然只觉周遭一切都安静下来,落叶回归地面,波涛逐渐停息,黄土落下,将本就灰头土脸的两人又盖了一层土黄色。
风停了。
吴猛和小瓠子一同愣住,半晌过后,吴猛腰板一直,仰头笑道:“我就说——”
“您还没作法呢,那是风自己停的。”小瓠子打断道。
“那就是第九次——”
“前面八次也没见成功啊,况且您站这里小半天了,风本就是吹一吹停一停的,算算时候也该停了。”
吴猛一时语塞,组织了一下语言又辩解:“你可见过有人在风中立得如此稳?”
小瓠子忍住没翻白眼,蹲下来一掀吴猛的衣摆,露出他裤腿上绑的几大包沙袋:“我要是绑着这个,我也站得稳。”
吴猛心虚地说:“我,我不绑沙袋,也能,也能——”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明明会的,怎么又不灵了。”
小瓠子本想再损他两句,可看着吴猛一张脸被风沙吹成了大花猫似的,一身白衣蒙着尘土,脏兮兮地垂首站在那里,忍不住觉得可怜,便走过去解下吴猛腿上的沙袋,抱在怀中,温言道:“少爷,要不咱以后就别做这些傻事啦,好好过日子吧?”
吴猛“嗯”了一声,跟在小瓠子后面往家里走,喃喃道:“师父当时明明教会了我的,我还试过了。”
“你是说你做的那个梦吗?梦里怎么能叫学会呢,那就是个梦啊!”小瓠子摇了摇大脑袋,两只小辫子晃晃悠悠的。
“可是梦里师父给了我师门信物,我醒来手里真的有!我还出门试了试,真的可以!”吴猛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块黑沉沉的木牌,木牌老旧,上面雕着些看不懂的符号和纹路。
“哎呀,少爷,说了多少次了,兴许就是你随手拿了个木牌,捏着睡着又忘了呗!少爷,这段时间您可别再作妖了,你知道外面怎么说你吗?他们说啊,吴家少爷,半个月以前突然疯了!”
吴猛往那木牌上注视片刻,叹了口气,又将木牌收回怀里,加快了步伐。他家离此处不远,宅子不小,等他走进去时,正好见到他家老头站在院里,身边堆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看见吴猛回来,老头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哼”字,吴猛却假装没看到,走上前顺从地行了礼,吴老头却侧身让过,冷冷道:
“受不起,你翅膀硬了,又何必来这套。”
吴猛僵了片刻,又端正态度,低眉顺眼道:“父亲,您尽管骂我就是,可别气坏了身子。”
吴老头将他这灰头土脸的样子上下打量一遍,忍不住怒火上涌,又重重哼了一声:“你今日是不是又去搞那个妖法邪术了?”
“父亲,那不是邪术,那是正经的道术。我早晚会贯通的,您莫着急。”
吴老头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可气极了反倒平静下来,他伸出苍老的手,去摸吴猛的头,吴猛赶忙矮下身子给他摸,老头在他头上摸了一手黄土,顺手在吴猛衣服上蹭了蹭,叹息道:“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反倒长不大似的,想那些个没影的事情?我托人寻了个机会,官职不大,但做几年便能当上县令,咱们明日就南下,行李都打包好了。”
吴猛一楞,立刻叫道:“父亲!”
他想说,万一他的法术去了别的地方更不灵了怎么办?他想说,他不想做官,他想说,他喜欢这片黄土地,不愿意离开……
可是他还什么都没说,吴老头就颤抖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吴猛看着老头的手,就像是风干的菜叶子一样,皱皱巴巴的,拍在他肩膀的时候,手上冰凉的温度透过衣服让他打了个机灵。吴猛又看了看老头的眼睛,浑浊的眼睛带着血丝,同样浑浊的泪在眼眶里打转。
吴猛的头又垂下了,许久,他抹了一把脸,脸中间就白了一块,他带着鼻音低声道:“行。”
那是他这天说的最后一个字。
第二天是个好日子,艳阳万里,风平浪静,吴猛坐在船头看奔腾的水流,小瓠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他,觉得这少爷死气沉沉的样子,还不如作妖的样子有意思。
小瓠子心里正想着,突然只觉得一股风吹到身上,船上的绳索物件哗啦啦一阵响,那风越吹越大,到了后来,将小瓠子都要吹得站不稳,他死死抓住桅杆,见吴猛还是傻乎乎地坐在船头,忍不住大叫道:“少爷,进船舱避一避啊!看这样子,恐怕要起浪——”
他话音刚落,浪就起来了,小瓠子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乌鸦投胎,可他没时间自我调侃,狂风之下,大浪猛烈地冲击着大船,所有人都吓得发抖,吴老头从船舱里探出头喊道:“猛儿,你小心——”
吴猛终于回过神来,刚回头说道:“爹,我没事儿!”一个浪头冲来,他脚下一滑,便掉进了翻滚的河水中。
众人齐声惊叫,可在狂风骇浪之中,谁敢下水去救人?吴老头已经提前开始哭了,小瓠子扒着船边,犹豫要不要往下跳。
可突然之间,船的颠簸逐渐变小,可浪头却威势不减,众人正疑惑,船边的小瓠子已经大声喊起来:“咱们的船,飞了!”
和船一同飞起来的还有吴猛,他浑身一点没湿,手里捏着个黑色的木牌,一脸疑惑地漂浮在空中,他四处看了看,最终,船上的所有人,以及吴猛自己,都将眼光落在了那块木牌上。
木牌在发光,那光华像珍珠一样流转,衬得木牌像是一块黑色贝壳。
吴猛飘到了甲板上,双脚踩到实处,低头拿起木牌,疑惑道:“这是什么玩意?”
“怎么说话呢?”木牌说。
等等,木牌怎么说话?吴猛吓了一跳,差点把木牌扔进水里。
“师弟啊,小师弟?你在那儿吗?收到回答,收到回答。”木牌威严地说。
“大师兄啊,你跟小师弟解释了木牌怎么回事吗?你就回答回答的,不给人吓死啊?”木牌换了个跳脱的声音又说。
“二师兄你这风凉话说的,你也没解释啊。”木牌第三次换声音,这次声音温和极了,耐心地解释道,“小师弟啊,我们是你三位师兄,我排行第三,这个木牌呢,就是咱们师门的信物,主要作用就是给咱兄弟四个互通有无,之前是想先见到你再跟你解释,没想到你先遇险了。”
“对对对,互通有无,联络,说话,彼此贴身放着还能借法术用。”跳脱的声音同意道,“对了,我是你二师兄。”
“大师兄是我。”大师兄惜字如金。
吴猛傻了片刻,问道:“那让我飞起来的——”
“哎,是二师兄我!我就会这招!不过我跟你讲个事儿你别紧张。”
吴猛客客气气答道:“您说。”
“我这个法术吧,学得不是很到位,咱大概飞这么一段吧,就得掉——”
浮在空中一丈处的船身突然剧烈一晃,接着便直直落进了水里,所有人又开始齐声尖叫。
“下去。”二师兄通过木牌说完了他的话。
大船即将砸入水里的一瞬间,突然被一阵白色的光芒包裹住,慢慢正了过来,平稳落在水上。
“是我是我,”三师兄温和地笑道,“哈哈,让你见笑了,我没啥本事,就是能隔空移物。”
吴猛惊喜道:“那您把我们这船移到岸上啊。”
“没那个本事,就只能移这么一下子。”
“三师弟你谦虚,这已经很厉害了。”二师兄吹捧道。
“害,哪里哪里?”三师兄不好意思了。
在狂风席卷和巨浪冲击中的吴猛仿佛就是一片浮萍,只得抓起木牌喊道:“大师兄,大师兄!”
威严的声音响起了:“我在。”
“现在怎么办啊?大师兄你会什么?”
“你手里这个木牌,是我做的。”
“没了?”
“当然还有。”大师兄的声音透着靠谱,“你看看船头的甲板。”
吴猛赶忙冲上船头,看到了一身新衣服的小瓠子。
“我还能给人换一身新衣服,颜色随意挑。”大师兄说。
“那师父在哪儿呢?”吴猛问。
“师父在闭关。”二师兄贴心地回答。
吴猛绝望了。
绝望中他听到三师兄问:“可是四师弟啊,你为什么不把风停下来啊?师父不是教过你吗?”
吴猛的声音在颤抖:“我,突然,不会了。”他清了清嗓子,“明明第一天还会的,第二天以后,直到现在,都不行了。”
木牌对面一片沉默,许久,三师兄才心虚地说道:
“是这样,我们从各地听说有了个师弟,就打算赶来看你,十几天前啊,我过来正好走水路,就想着你用不上,就把你控制风的法术,借过来用了五天……但是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哦,十天前是我,也用了五天。哈哈,这不巧了么。”二师兄干笑道。
“我用到昨天半夜。”大师兄稳稳地说。
吴猛的腰杆慢慢挺直了,他站在颠簸的船头,轻声问道:“所以,现在,还有谁借了我的法术吗?”
“没了没了。”
“行。”吴猛慢慢合起双手,,在众人的注视下掐了个法诀,双手如雄鹰展翅般伸开,狂风吹过他的脸,吹起他的衣摆,他像是一片独立于风中的竹子,看起来那样不堪一击,又似乎永远不会倒下。
“止——!”
那个字传得老远,在水上,在山上,在人们的耳鼓中震荡,等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耳中只剩下了这个字的尾音,风声,水声,都瞬间停歇下来。
空气中再没有一丝风,水流平缓得一如出发时,天朗气清,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是真的。”小瓠子突然喃喃说道,他敬畏地看着吴猛,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神明。
吴猛振一振衣袖,轻声道:“小瓠子。”
“在!”小瓠子忙不迭地答道。
吴猛将木牌随手递给小瓠子,悠然道:
“替我收着,再有人借法力,得经过我同意。”
小瓠子珍而重之地将木牌拿过来,刚想揣起来,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好徒儿啊,我出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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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意念螳螂
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徐登与赵昞》,原文如下:闽中有徐登者,女子化为丈夫。与东阳赵昞,并善方术。时遭兵乱,相遇于溪,各矜其所能。登先禁溪水为不流,昞次禁杨柳为生稊①。二人相视而笑。登年长,昞师事之。后登身故,昞东入章安,百姓未知。昞乃升茅屋,据鼎而爨②。主人惊怪,昞笑而不应,屋亦不损。
血,终究是干涸了。
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之下,在被踩碎、割裂的碎旗帜和布片之下,吸饱了人血的土壤,又被秋风阴干,结成了黑乎乎的壳子。
徐登一脚踩在壳子上,发出“格拉”一声。
壳子裂开,细碎的土渣子将他的鞋底染成暗红色,他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又坚定地迈出下一步。
浸血的土地在徐登脚下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就像是有人在临死前,目光望着家乡的方向,低低给自己唱的安魂曲。
徐登脸色雪白,在黑衣和血色大地的衬托下恍如幽灵,他没有佩剑,腰上松松系着一只白玉蝴蝶,晃晃荡荡地反射着阳光。他低头将蝴蝶摘下,收入袖中,好似怕那无生命的蝴蝶被血气惊吓到。
若换做旁人,走在路上遇到这样惨烈的战场,往往会吓得魂飞魄散,可徐登这一路走来,已见过太多的惨状,既然在他来时一切就已经发生了,那便无可挽回,又何必大惊小怪?
战场的尽头有一条溪流,清澈的溪水哗啦啦流向下游。
“那水在昨夜,应当是被鲜血染红了吧?可如今,那小溪依然清澈如初,时间依然流逝如初。”
徐登摇了摇头,似乎要将脑子里的刚刚蹦出的杂念晃掉,继续向前走去,这时他听到前面响起了一声闷哼。
前方的尸体堆中缓缓坐起一人,那人身旁的尸体尤其多,他满脸满身都是血,却似乎一点都不害怕,只是愣愣地坐在那里,双手往脸上一抹,反倒将脸抹得更花了。
徐登对任何人都没兴趣,不过他仍然停下脚步,观望着那人是否需要他相救。
那人发了会儿呆,这才反应过来似的一跃而起,然后一口气冲到前方的溪边,一弯腰,吐了。
即使全身浴血,那人的衣装也能瞧个大概,他穿着书生的衣服,头上歪歪斜斜插着根白玉簪,勉强将散乱的发髻固定住,不至于披头散发,看样子就是个被卷入战乱的倒霉蛋。
徐登叹了口气,既然在这里碰上了,终归是有缘人。徐登准备随意地瞧一瞧那书生的伤势,再随意救救他的命。
书生此时已经在溪边吐完,用脚将一旁的泥土掩盖住自己的呕吐物,又往溪流上游走了几步,卷起袖子开始洗脸,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镇定得不像话,倒叫徐登开始纳闷起来。
这书生,到底是怕还是不怕?若是不怕,他吐个什么劲儿?
但徐登并非好奇心旺盛之人,他看那书生活蹦乱跳的样子,心知自己也没什么好帮忙的,便一脚迈上溪流上的小桥,打算就这么走了。
但是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拽住了他的袖子。
徐登回过头,就见到那洗完脸的书生,抬着俊俏的笑脸望着他,问道:
“兄台是打南边来的?”
徐登的气息微不可查地一滞,又立马恢复了常态,冷漠地点了点头。
那书生眼神亮了亮,急不可耐地问道:“那兄台一路上,有没有见过一名女子,她——”
“没见过。”
徐登一甩袖子就想继续赶路,可那书生的手死死揪着他袖口,怎么甩都甩不掉,徐登不想动粗,只得冷冷望着他,用眼神恐吓。
那书生见状,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兄台竟是闽中人,‘没见过’三字的口音,有闽中的味道。”
“我急着赶路。”徐登从牙缝中挤出了五个字。
“那我抓紧问。”书生恬不知耻地续道,“兄台,是否见过一个,个子高挑的女子——不对,也可能不高挑,她也是闽中人,生得大概——”
“没见到。”徐登干脆利落地第二次拒绝,准备抽袖子走人,他是修道之人,力道和常人不同,可书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还没被震得撒手,两人力道碰在一块,只听嘶啦一声,徐登的袖子撕开了好大一条缝,袖中的零碎物件掉了一地。
“不好意思啊。”书生赶忙要去捡,可刚刚蹲下,就望着血红地面上的白玉蝴蝶愣住了。
徐登手一挥,那些物件无风自动,飞入他的囊中,接着他再次一脚跨上小桥,脚步比方才急促得多。
可他还没走两步,就听见书生有些嘶哑的声音说道:
“站住。”
徐登没理他,又迈出了一步,突然一阵风起,小桥两边枯黄的垂柳突然在一瞬间绿了,碧绿的柳枝迅速生长,像一根根鞭子般像徐登抽来!
徐登手一挥,溪水凭空飞起,涌到他身前,形成了巨大的水幕,柳枝抽在水幕之上,无数晶莹的水珠映着阳光四散飞溅,而徐登却没伤到分毫。
只是这样一来,他确实没法继续赶路了。
他叹息一声回过头,对上了书生泛红的双眼。
“那玉蝴蝶是哪里来的?你见过佩兰。”书生的笑容早已消失,此刻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藏着深深的杀意。
徐登面无表情地答道:“那玉佩是我的。”
“你胡说!”
徐登觉得那书生简直不可理喻,又扭过头不说话了。
柳枝和水幕僵持着,过了不知多久,那书生才轻轻道:
“我叫赵昞,那玉佩,便是我送给佩兰的信物,她——是我的未婚妻子。”他的声音柔和极了,就像是在诉说最缠绵的情话:
“那天我和师父路过闽中,救下了她,她是那样美,长长的睫毛就像是蝴蝶的翅膀,她一笑,就让我想起春天沐浴在阳光下的杨柳,我和她就在柳树下定了终生,我跟她说,我在和师父修行,待我学成了,便去娶她,可是——”
赵昞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徐登忍不住问道:“可是什么?”
“可是山中无日月,等我学成出山后,才知道时间已过了这么久,真是太久了,从前的小姑娘,恐怕如今已有五十多岁了,我知道她多半嫁了人,但还是去闽中打听,却听说她终生未嫁,早在三十多年前便出去寻我,我——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无论她现在什么样,我也要找到她!”
徐登挑了挑眉:“寻到她又怎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赵昞的声音再次低落下去。
徐登没再追问,回身看着那书生爬出来的死人堆,问道:“那几个人是你杀的?”
书生点点头:“只有想杀我的人,才会被我杀,那几个是咎由自取。”
徐登冷笑一声:“那你晕什么,又吐什么?”
“头一次杀人,总得适应一下……不是,你还没告诉我佩兰的下落呢!”赵昞反应过来了,手成剑指,默念了几句,那几根柳枝突然不再抽打,绕过水幕,围着着徐登不断收紧,看样子要把徐登捆起来。
徐登叹息一声,手缓缓伸出,也没见他使劲,可那收紧的柳枝被他轻轻一捏,便像被利刃划过般纷纷断开。赵昞面色一变,还想再战,可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他下意识用手一接,正接住了那只白玉蝴蝶。
“物归原主。”徐登道。
赵昞紧紧捏住蝴蝶,沉声道:“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蝴蝶。”
“过了这么久,你不会觉得她就这么死了吗?”
“死了,我也要找到坟墓。”
“前尘往事,何必再提?”
“我偏要提!你若不告诉我,我就一直打,打到你告诉我为止!”
“你打不过我。”
“打不过,也要打。”
徐登以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了赵昞许久,终于投降似的叹了口气,自顾自说道:
“三十年前,因为机缘巧合,我得以修法术,我修叫做禁,禁可以驱使万物,也可以令自己的身体随意变化,可以长生不老,可以返老还童,甚至女人变作男人,或者干脆隐形。”
“我想知道的不是你的法术,你——”赵昞突然顿住了,“长生不老,女人变作男人?你想说什么?你,叫什么?”
“徐登。”
“徐登,徐……”赵昞神色变幻,“佩兰也姓徐,你说那玉佩是你的,那你——”
徐登不再言语,手一挥,水幕便倾斜回溪流中,他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对赵昞道:
“你既然已找到了我,怎么又不跟上来了?”
赵昞瞪大眼睛望着徐登,他的眼眶渐渐蓄满泪水,又从眼角落下,可他的嘴角却扬起了灿烂的笑容,他将白玉蝴蝶揣进口袋,一边大踏步跟上徐登,一边叫道:
“来了,等等我!那我以后叫你什么好?徐兄吗?阿登吗?还是佩——”
“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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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意念螳螂
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范寻养虎》,原文如下:扶南王范寻养虎于山,有犯罪者,投与虎,不噬,乃宥之。故山名大虫,亦名大灵。又养鳄鱼十头,若犯罪者,投与鳄鱼,不噬,乃赦之。无罪者皆不噬,故有鳄鱼池。又尝煮水令沸,以金指环投汤中,然后以手探汤。其直者,手不烂,有罪者,入汤即焦。
背景资料:
扶南国,地处东南亚。
范寻为扶南国范氏王朝第五任君主,其后是历史不载的混乱时代,直到竺旃檀称王。
竺旃檀,扶南国范氏王朝最后一位君主。其后是天竺婆罗门憍陈如,开创了憍陈如王朝。
这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日子,太阳将一切都照得亮堂堂的,却丝毫不灼热,爽快的小风一阵阵吹在人身上,让人倍感精神。
可他们只感觉到了阳光的灼眼和彻骨的寒冷,小风一吹他们就一哆嗦,好像一排串在一起待宰的鹌鹑。
他们虽然不算是皇亲国戚,但也不是普通老百姓,这些人都是学过几年诗书的,有的是教书先生,有的还出国去晋学习了几年,论辩才论文化,都是扶南国的栋梁之才。
栋梁们面前是一口巨大的釜,里面装满了清水,柴火在釜下劈啪作响,而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与柴火一唱一和,像是在比拼谁的声音更恐怖。
可他们觉得什么声音都不如范寻的声音恐怖。
扶南国王范寻,本该是个领兵的将军,可他愣是靠着心狠手辣篡位称王,成了这里的君主。别人往往血腥夺权后就会怀柔收敛,可范寻偏不,他就是这样有始有终,百年如一日地把杀人当成业余爱好,甚至是艺术创造。
他杀人的花样层出不穷,有一次,他找了一座山,养了一山的老虎,再把人扔进山里,老虎要是不吃他,就放人,要是吃了,那就怨这人人品不行。
他还找了个大水池,养了十头鳄鱼,同样也是把人扔下去,他就爱听那一个响儿。
而今天这一串被绑起来的栋梁所面对的,则是一个新花样。范寻叫人烧起沸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这帮倒霉蛋,接着他缓缓走到釜边,从自己的手指上取下一枚光华灿烂的金戒指,随手往沸水里一丢,做作地拖长声音道:
“哎-呀——金戒指掉进去了,我最喜欢的金戒指。”
他斜着那双三角眼将栋梁们看了个遍,笑道:“我好像听人说,很多人在背地里骂我,说我是个虎鳄大王,比虎更毒,比鳄更狠,里面骂得最来劲的,是一帮子读书人,据说为了骂我,你们还写出了不少文章。所以啊,我就把你们请来了,好了,你们谁来当面说一说,我是怎么个虎鳄法?”
他话音落下,现场悄无声息,就连一旁的士兵都不敢大声喘气儿,等了许久,栋梁们中才有个人挺起腰板,大声痛斥道:“你残暴无度,你虐杀百姓,你这个暴君——”
半盏茶后,范寻擦着手上的血,指着少了一人的栋梁天团,继续慢悠悠问道:“还有吗?谁来说一说啊?”
这次有人跪下了:“大王,我没有说您一句坏话,您放我一条生路吧,我一定会四处歌颂您的功德——”
又是半盏茶后,范寻活动了一下砍骨头砍得酸软的手腕,叹息道:“当我傻啊?没说过坏话的怎么会站在这里,我既然抓了你,你就铁定说过我的坏话——否则,我不就抓错了吗?”
栋梁们服了。
所有人都知道事到如今,谁作谁就死,于是大家连眼睫毛都不敢动一下,站在原地比拼谁更像一截木头。
范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指着沸水说:“行了,你们就伸手替我把那个戒指,从水里捞出来吧。”他的手指来来回回地摆动,指到谁,谁就吓得一哆嗦,最终他的手指,指向了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就你吧,你先来捞一个。”
年轻人两股战战一步一回头地挪到釜边,用慢到几乎停滞的动作开始伸手,他的手尽量高高地举起,仿佛离水面远一些就能避免厄运的发生。
范寻不耐烦地走上去,一把抓住年轻人的手就往水里按。
“且慢!”人群中举起了一只瘦弱苍白的手,范寻暂停了动作,饶有兴致地顺着那只手望到举手之人的脸——那是一张漂亮的少年面孔,比范寻抓着的年轻人还要小几岁,苍白的脸上稚气未脱,却带着说不出的狡黠。
“我有办法让大王得到百姓的崇拜,大王将会成为老百姓的神明,人人都会拜服在大王脚下,到时大王想杀谁就杀谁,大家不仅毫无怨言,还会帮着大王唾骂那个死人。”少年像是怕范寻突然杀他似的,一口气说完了,才停下来喘气。
范寻的眼睛越睁越大,脸上浮起一阵兴奋的红晕,放开年轻人的手,快步走上去捏住少年瘦削的肩膀,大声道:“什么办法?你赶紧说!你不说,你就去捞戒指,哦不,你就去当那个戒指,我叫大家来捞你,哈哈哈哈!”
少年不急着回答,一直等范寻笑完才答道:“大王,杀罪人,和杀百姓,对您而言有何区别?”
“有何区别?不都是杀人吗,他们不都会哭吗?没有区别,我都想杀!”
“那么草民建议,您这段时间专门杀有罪之人,您可以将他们扔进虎山、扔进鳄池,随您怎么处理,剩下的就由草民来办!包管不出十日,您就会成为扶南的神。”
“好好好,你要怎么做?”范寻兴奋极了,少年却笑道,“这您不必多问,不过还是请您先放了我们这些人,要想达到目的,还需要这些人的帮忙。”
范寻有些不信,但这些人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他只要有人杀就足够开心了,谁知没过几天,他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个信徒。
那是一个瘦得皮包骨的中年妇人,她跪在范寻脚边,亲吻着他的脚趾,激动地哭晕在当场,然后被范寻扔进了鳄鱼池。
但妇人的死亡没有吓退汹涌而来的信徒,十天过后,人人都在赞美着范寻的公正与智慧,将他杀人的做法说成神迹,将他篡位的事迹编织成英雄歌谣传唱,带着哭腔的歌声甚至穿过重重门墙,传到了范寻耳边。
范寻是杀人魔,但他也是人,他也吃歌功颂德这一套。于是他高高兴兴叫人将那少年请了进来,赐以美酒佳肴,和颜悦色地问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少年毫不避讳,笑道:“一开始,我们散布消息,说您所杀的其实都是有罪之人,从不杀无罪之人,很多人不相信,可您近期杀的那些人,确实都是罪人,一部分人就恍然大悟了,他们觉得自己比其他人聪明,觉得自己才是掌握了真理的那部分,所以反倒为您说话。不过还有很多人,目睹了你之前杀死百姓的景象,仍然坚持您是一个暴君。”
“那你是怎么让他们相信的?”范寻更加好奇。
“我们编了一个故事,”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我们说,当时我们之中有罪人,所以你就让大家挨个将手伸进沸水中,有罪的两个人都被水烫伤了,剩下的无辜者们,也就是我们,将手伸进沸水时,却毫发无伤,就像是伸进了春天的清泉里一样舒适,我们当时才知道,原来您是有法术的,您在虎山养的都是神兽,名叫‘大灵’,您在水中养的鳄鱼也都是蛟龙化成的,煮沸水的釜是神奇的法器,这些神兽、法器,都能探知人的罪过,所以无辜者无论进虎山还是进池塘,抑或是进沸水,都能毫发无损!”
范寻被这一顿胡说逗得哈哈大笑,笑到最后,声音居然激动得有些颤抖,他大声说:“所以他们信了,他们觉得我是神,我洞察一切罪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本来还有一点点怀疑,后来我们找到了当年进虎山没死的人,证明老虎确实没吃那个无辜之人,大家就完全信了。”少年害羞地低下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邀功。
“哈哈哈哈哈哈!我记得有段时间,我天天喂,老虎都撑得不想吃人了!”范寻笑着,可眼神却越来越冷,冷到极致,他的笑声停止,死死盯着少年,“那么,我现在就算杀了你,也没人会说我不对。”
少年面不改色,依旧稚嫩而羞涩地低头笑道:“您为什么要杀我呢?”
“你才这么小,就这么会操控人心,以后绝不是个平凡之人,你说我留着你,不是个祸患吗?”
少年蓦然抬起头,对上范寻那双三角眼:“可您不能杀我。”
“怎么不能,我不是神吗?”
少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您是绝不会错误的神,而我已经将手放进沸水,通过了您的考验,我是您亲口认下的无辜者,神,是不会杀无辜者的,不是吗?”
“你什么时候将手放进——”
“我没有放进去过,但是,”少年摇了摇头,“如果我没放进去,那么我们这一批经过考验的无辜者就是假的,您的法器、神兽、洞悉一切的神力,自然也都是假的了。”
少年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来向范寻拜了一拜:“大王啊,您若是人,那大家只会在背后骂你,因为您就算天天杀人,大家也总会心存侥幸,觉得下一个不是自己。
“可您若被摆上了高高的神龛,等到信仰破灭之时,人人都会感到彻骨的绝望,到时的怨愤,便不是咒骂这么简单了。您说,如果大家都发现您是个骗子,是个丑陋的暴君,那么百姓会不会造反,士兵会不会倒戈,您华美的宫殿,会不会终成一片废墟?”
他一边笑着,一边迈着轻盈的步伐往外走。
范寻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疯狂的潮红褪去,只剩下一片灰白,他突然大吼道:“你在威胁我?你——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边走,一边柔声答道:“我叫竺旃檀,我是您忠实的臣子,是您的信徒,是您的传道者,也是您的毁灭者。”
他的人已经走出了门,只剩下声音轻飘飘地传进来:
“我的神明啊,击碎神龛的那一天,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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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意念螳螂
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介琰变化隐形》,原文如下:介琰变化隐形 介琰者,不知何许人也。住建安方山,从其师白羊公杜受玄一无为之道。能变化隐形。尝往来东海,暂过秣陵,与吴主相闻。吴主留琰,乃为琰架宫庙,一日之中,数遣人往问起居。琰或为童子,或为老翁,无所食啖,不受饷遗。吴主欲学其术,琰以吴主多内御,积月不教。吴主怒,敕缚琰,着甲士引弩射之。弩发,而绳缚犹存,不知琰之所之。
夜已深,高大的宫殿仿佛沉在黑水中的巨兽,一丝一毫的声响都像是危机来临的前兆,而她正走在这样的黑夜里,走在巨兽般的宫殿中。
她素钗布衣,脚步缓而轻,仿佛害怕惊动什么似的,一点点挪到紧闭的门外,将耳朵贴上去细听。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悦耳的声音在说:“进来吧。”
她吓得猛然后仰,用尽全力才稳住身形,又定了定神,恢复了冷漠而优雅的形象,轻轻将门推开。
素雅的陈设在黑暗中黯淡无光,里面只有一块蜡烛,和一个坐着的道士,道士生得很俊俏,可一双眼睛却冷漠得如高高的神像,没有一丝人味儿。
道士望着她,淡淡地打了个招呼:“王夫人。”
她被叫出了名字,惊讶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过,接着端庄地坐在他对面,也点头道:“介琰先生。”
介琰心里明镜似的,堂堂吴主夫人,半夜穿得如此朴素,跑来见一个深受吴主信任的道士,没什么图谋就怪了。
孙权后宫的那些嫔妃的争斗,不外乎争储、争宠和为亲族争利,在介琰看来无聊透顶,他打算等王夫人挑起话头,就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结束这场密谈。
果然,王夫人先开口了:“先生既知我身份,可知我来意?”
介琰接口道:“夫人有子名‘休’,有帝王之相。”
王夫人垂首道:“未来如何,那都是他的造化。我的荣宠日减,地位更是尴尬,同样都是王夫人,那位是从琅琊王氏出来的名门之女,而我却只是南阳王氏,我的亲族,和别人没得比。”
介琰会意,点头道:“那么,夫人是想问,如何得君王恩宠了。”
王夫人却又摇头:“我美貌不如步夫人,手段不如潘夫人,佳丽如云,我得君王专宠,那是取死之道。”
介琰将身子向后略微移了移,令面目藏在阴影之中,心中彻底迷惑了。
不为儿子,不为亲族,还不为恩宠。
那这位王夫人是来干啥的?
来聊天吗?
不过介琰不在意,修道之人,讲的就是个清静无为,他心里的吐槽像青天上的小鸟一般飞去无痕,面上仍旧淡淡地,问道:“那么夫人来此有何贵干?”
王夫人低眉顺眼地答道:“聊天。”
她又得体地笑道:“聊完了。”
说着她起身,转身面向门口,看样子就要走。
虽然事不关己,但介琰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只是聊天?”
王夫人道:“我的人生,一眼便能看到终结,能见先生一面,便是我一生中最奇妙的际遇。”
她依然面朝门外,没有回头,被明灭的烛光照着,孤零零,冷清清。
介琰修道多年,心静如水,但他仍然是人。只要是人,就品得出独属于人的悲凉,他下意识问:“为何见我?”
“我听说,先生擅长变化隐形之术,有时是老人,有时又化作孩童,奇妙无比,所以,我来瞧一瞧先生的样子。”
“你又怎知,这是我本来面目呢?”介琰的声音从王夫人身后传来,却变得苍老沙哑,王夫人倏然回头,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坐在原地,看样子至少有八十岁了。
王夫人眼睛睁大了,她像个孩子一样跑到介琰面前,仔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方才觉察自己的无礼,又赶忙退开,收敛表情。
老头子介琰道:“你眨一下眼。”
王夫人依言眨眼,待睁开眼时,介琰又变成了个六七岁的小女娃,圆脸小嘴,睁着一双大眼睛,只是眼神深湛,不似孩童。
女娃介琰用娇嫩的声音问道:“看够了吗?”
王夫人收回目光,嘴角带了一丝浅笑,轻声行礼道:“谢先生成全。”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很久没有再来,介琰也从未提过王夫人,那一夜的造访就如一场梦,晨风一吹便消散无踪。
直到一个乌云闭月的黑夜,王夫人才第二次造访,她还是一身朴素打扮,手里却拿着个包裹,她进门后,仔细地掩好门窗,这才将包裹打开,露出一大堆珠宝首饰,往介琰面前一推。
介琰早察觉了她的到来,也变作初见时的样貌,挑眉问:“这是何意?”
王夫人却急着指责道:“先生真是糊涂!陛下要向您学变形之术,您怎能那样答!”
介琰想了想,道:“哦,我说他想学可以,要将后宫嫔妃都遣散了,否则用心不专,这话哪里不对吗?”
“不仅是这句话吧?您是用什么态度答的?后来又做了什么?”
介琰疑惑道:“我就是翻了个白眼啊——哦,他后来找人请我,我说他耽于美色,教了他也学不会——这话也没错啊。”
王夫人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是我私人的积蓄,不多,请先生收下,连夜逃跑吧,我虽不是最得宠的,但也了解陛下的脾气,最晚三天,最快就在今夜,他肯定会来为难你!”
介琰没有动那些珠宝,他盯着王夫人看了许久,眼神深不见底,问道:“你何必要为我做到这个份上?”
王夫人一愣,没有说话。
沉默,有时也是一种答案。
介琰叹息道:“夫人,我这幅形象不过是镜花水月,当不得真。况且,我是修道之人,不近女色,夫人这片赤诚之心,何苦错付?这实在是太痴了。”
王夫人依然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了:“我是俗人、凡人,痴有什么错?我是吴国王夫人,注定与先生无缘,先生是神仙人物,不必在意这些痴心妄想,还请先生多多珍重,我……”
她还未说完,介琰突然跳起来,一手将包袱丢到暗处,另一只手在王夫人肩头轻轻一拍,王夫人下意识想惊叫,可嘴一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惊恐地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见了。
她成了一阵无形的风,没有任何人可以看见她、听见她。
这时她才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许多人涌进来,将介琰抓着推到了院子中。
院中已设好了木桩,将士的铠甲在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孙权就坐在院中设立的座椅上,冷冷看着介琰。
“我再问最后一次,”孙权懒洋洋问道,“教不教?”
一阵风吹在介琰的脸上,将他的头发拂乱,他看都不看孙权,只是微微一笑。
“有骨气。”孙权赞道。
于是冰冷的弓弩架起,介琰被五花大绑在木桩上,风变得急促,绕着介琰打转,将他的衣角吹得猎猎而响,他却依然笑着,对着虚空轻轻道:
“放心。”
“心”字刚刚落下,冷森森的箭簇便一齐向他飞来,可当箭簇到达木桩时,介琰却不见了。
木桩上的绳索犹在,他是如何不见的,何时不见的?谁也没看清。
随着介琰的消失,那阵风也呼啸着吹过去了。
当王夫人醒来的时候,就躺在自己平时睡的房间里,她和从前一样,拥有美丽的身体,优雅的声音,昨夜的事情是那样离奇虚幻,令她一时不知是真是假。
她痴痴想了很久,终于低声笑了。
赤乌五年,琅琊王氏所出的皇子孙和,被立为太子,为保母亲地位,一批曾受宠的嫔妃被送出宫,孙休的母亲王夫人也在此列。
王夫人的轿子低调地抵达公安郡,安顿她的府邸前,有两个小娃娃正在认认真真地玩泥巴。
其中一个孩子抬头随意望了王夫人一眼,又低下头来,王夫人望着那双眼睛,却是一愣,她制止住想要呵斥的下人,温温柔柔走到两个小孩旁边,就像哄小孩似的,俯身对其中一个悄声笑道:“先生真是好兴致啊。”
那小孩手一抖,泥巴落在地上,他突然跳起来,死命地跑了,后面的小孩急忙跟上,一边喘气一边问:
“你跑什么啊?”
前面那孩子沉声道:“我被认出来了,我乃修道之人,万一……可就不妙了!”
后面那孩子有些迷惑,跟着又跑了十几步,方才恍然大悟地笑道:
“介琰兄,你这可就有点欲盖弥彰了啊!”
“闭,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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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汉阴生乞市》,原文如下:汉阴生者,长安渭桥下乞小儿也。常于市中匄,市中厌苦,以粪洒之。旋复在市中乞,衣不见污如故。长吏知之,械收系,着桎梏,而续在市乞。又械欲杀之,乃去。洒之者家,屋室自坏,杀十数人。长安中谣言曰:“见乞儿与美酒,以免破屋之咎。”
长安,渭水桥下,人声鼎沸。
今日尤其如此,一大群人虚虚围成一圈,人头攒动,正瞧那圈中的热闹。
圈当中立着个赤膊汉子,手中像拎小鸡仔似的提着一个半大少年,汉子冲着少年中气十足地大骂,词汇量之丰富,情绪之饱满,内容之污秽,令围观众人都叹为观止。
若是换作别人,早就没法忍耐了,可那少年似乎又什么毛病,双目空洞地睁着,任由人家骂他打他,一点都不反抗。
大汉骂了一会儿,见少年无动于衷,突然手一松将少年掼在地上,转身穿过人群,等回来的时候,手里竟提着一个桶,桶盖一开,周围人立刻散了大半,剩下的人也捂着鼻子连声说臭。
那居然是一桶“金水”。
少年傻愣愣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便兜头被浇了一身的金水,臭气四溢,将剩下的人也都熏走了。
大汉这才叉着腰哈哈大笑,心满意足地将桶收走,只留下那少年在原地。
少年浑浑噩噩地站了一会儿,也不找地方洗身子,只是游魂似的在街上继续晃荡,嘴里喃喃道:“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偶尔有识得他的,便大叫道:“阴生,你这么臭,快走远些!快走!”
阴生就这么晃晃悠悠地一路走过去,直走到夜晚来临,直走进山林之中。
冷冷的月亮从树缝间照在他身上,阴生突然浑身一激灵,眨了眨眼睛。
山风呼呼吹过,将一阵臭气吹到他鼻子里。
这臭气有些异乎寻常,阴生不禁低头仔细看了看身上,接着就发出了一阵哀嚎:
“哎呀!这什么玩意!”
身上的污渍几乎已经被风吹干,但那一阵阵的臭气依然令阴生干呕了两下,他闭上眼睛,左手小指与无名指弯曲,食指中指伸长,拇指扣在食指上,掐了个利落的剑诀,空中立刻起了一片雾气,那雾气在月光照耀下越来越亮,越来越白,最终居然化为实体,像薄布似的落下,盖住阴生全身。
等雾气全部散开时,阴生全身便已干干净净,像是从未被人泼过粪水似的。
他还不满足,向身旁的松树拍了一掌,那棵松树立刻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无数松针与枝叶落下,染了阴生一身的松香味。
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找了块大石头,刚一坐下,立刻又跳起来,叫道:“哎呀!坐松针上了!倒霉倒霉!”
旁边突然有人发出一声嗤笑,接着又没了声响。
阴生狐疑地望向声音来处的几株大树,问道:“谁啊?你出来,我看到你了!”
“胡说,你才看不到呢!”那声音软软的,像是个小孩子,阴生睁大了眼睛使劲找,果然没看到人影。
“我看到你了!不骗你!”阴生嘴硬道。
“是吗?”那孩子有点不确定,声音稍稍低了些,“那你说说,我长什么样子?”
阴生说不出来,有些恼羞成怒了,道:“你不信,那我便走了。”
那孩子一听极了,叫道:“好吧好吧,我出来便是,你别走啊!”
说着,树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蹦出来个五六岁的小孩,他头上扎着两只小辫子,用青色的绳子绑着,他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那小辫子也跟着晃悠,很是俏皮。
阴生见小孩生得可爱,忍不住心里喜欢,笑道:“小弟弟,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嘛?”
小孩瞪起一双大眼睛:“当然是找你啊,我白天见你被泼了一身的金水,看起来好可怜,所以就偷偷跟在你后面,想帮帮你嘛。”
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两颗玉珠子,放在阴生手里,那玉珠在月光下莹莹生光,一看就是贵重玩意。
阴生却手一翻,将玉珠又送回小孩手里,笑道:“我用不着!”
小孩也笑道:“我猜也是!本来我瞧你失魂落魄行乞的样子,还担心了好一阵呢,谁知原来你这么有本事,我问你,你是不是什么神仙或妖怪啊?”
阴生也不隐瞒,将石头上的松针都拂去,坐在上面翘着腿道:“倒也不是什么厉害的,算是个散仙吧,有时为了不惹人注意,便回这躯壳里,平时不在躯壳里,它自然就浑浑噩噩,任人欺负了。”
小孩点点头道:“散仙也是厉害的,我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阴生斜眼一瞥那小孩,似笑非笑道:“说了我的事情,那你呢?你可不像是个人呐!”
小孩坦然一笑:“哎,我叫青叶,就是个小精怪,哪有你厉害!”
阴生道:“还是精怪自由自在!”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拍了几轮马屁,从衣着样貌吹到彼此的神态举止,吹到实在没什么好说了,他们突然顿了顿,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青叶笑得喘不过气,断断续续道:“咱们,咱们别互相吹了,笑死我了,连我头绳都夸,太尴尬了!”
阴生也俯身捶打着石头笑道:“你居然说我用法术洗衣服洗得干净,我我我一时不知你是夸我还是损我!”
他们笑了一阵才停下,青叶跳起来与阴生并排坐在石头上,望着天上的月亮,眼睛亮晶晶的:“你是散仙,那你告诉我,是不是别的地方也有山,山的上面也有月亮?”
阴生道:“那是当然,怎么,你从没出过这座山吗?”
青叶摇了摇头:“出倒是出过,我的身体在城里,平时最远就只能逛到这座山里,再远啊,我就去不了啦。”
阴生起了兴致:“你身体在城里?你住哪一家?我平时也在城里装乞丐,也许下次我来的时候,还能找你玩儿。”
青叶一听,笑得直咧嘴,重重点头道:“好哇!我住在黄家!就是今天泼你金水的那家!”
阴生有点郁闷,随口回道:“哎呀,你说得好像泼我的是你——”他突然顿了顿,表情一点点冷下来:
“是渭水桥边的黄家?”
青叶没觉察他的反常,答道:“对啊,就是那家。”
阴生猛地转身,一把抓住青叶的肩膀,沉声道:“那家不能呆了!你快回自己身体里,赶紧离开黄家!”
青叶被他抓得生疼,疑惑道:“为什么?”
“明天晚上将会有雷雨,到时会有一道霹雳劈到黄家,将最粗的那根房梁劈断!到时黄家的屋子会塌,屋里所有人都会被压死,而且屋子塌了以后还会着火——”
阴生盯着青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黄家明天夜里,将会鸡,犬,不,留。”
青叶的脸色被月光映得惨白,长长的睫毛,在他的双眸中投下浓密的阴影。
阴生压低声音:“所以你今天就得离开,青叶,你的本体是什么?能自己动吗?如果不能,我——”
“不行。”青叶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我不能离开黄家。”
“这不是跟你说这事儿嘛!如果你是镜子、玉石等生出的精怪,自己没法动,那我可以潜入黄家,将你带走!”
青叶紧紧咬着嘴唇,浑身都在抖,可表情却很是决绝,他和阴生对峙了一会儿,突然露出惨笑,轻轻道:
“阴生,我不能离开那里,我走了,我走了,你——”青叶突然拉过阴生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颗玉珠子,又举着自己手中的那颗道:
“阴生,你见了这珠子,便什么都明白了,但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否则——”
他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嘴,跳下石头,身子一闪便融入了树林的黑暗中。
阴生呆呆望着那颗珠子,深深叹了口气。
第二天夜里,雷雨大作,一道霹雳落在黄家,最大的那根房梁折断,压死了黄家上下十几口人,烈焰像饿极的猛兽吞噬着黄家,所有人都在救火,只有那总在附近行乞的阴生,呆愣愣望着黄家,突然一个箭步就蹿进了烈火中。
在众人的惊呼中,阴生左手竖起剑指,身前的火焰往两边分开,露出一条路来,阴生狂奔到那倒塌的屋子旁,大声叫道:
“青叶!你在哪儿?”
他一边喊,一边四处寻找,突然见到一颗小小的玉石柱子,正嵌在那断裂的房梁上,即使在烈火中也依然莹润地发着青色的光芒。
接着,阴生看到房梁上现出一个虚影,看上去是个孩子坐在房梁上,两只小辫子用青色的绳子扎住,在热浪中摇摆。
阴生突然什么都懂了,他的眼睛湿漉漉的,也不知是烟尘呛得,还是心里难受,他对青叶的影子大喊道:
“这又有什么意义!反正他们都会死的,就算你昨天走了,房子塌了压死他们,也不过是早一天而已!你明明可以逃生,何苦还要让霹雳劈你一次!”
青叶笑着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在火焰中飘飘摇摇的:“不一样的,我要撑到最后那一刻,撑到不能撑的那一刻,我绝不会逃,阴生,我……”
他话还没说完,影子便被一阵风刮散了,最后那一个“我”字凌乱地仿佛一个轻轻的叹息。
阴生没再说话,他抹了抹脸,跳上那已烧成焦炭的房梁,将那颗玉珠子抠下来,珍重地攥在手里。
人们惊恐地看着阴生从火中一步步走出来,他的眼神仿佛在燃烧,他一尘不染的衣服,好像在宣布着主人那非同凡俗的身份。
阴生听到有人跪下来,叫他“大仙”,看到有人将身上的铜钱和银子都要献给他,可他没答应也没收钱,只是斜过眼淡淡地问了一句话:
“黄家的房梁,木材是从哪里砍的?”
他一边问,一边又攥紧了手里的玉珠子,仿佛攥着一颗种子,一个生灵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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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意念螳螂
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葛玄使法术》,原文如下:
葛玄字孝先,从左元放受《九丹液仙经》。与客对食,言及变化之事。客曰:“事毕,先生作一事特戏者。”玄曰:“君得无即欲有所见乎?”乃嗽口中饭,尽变大蜂数百,皆集客身,亦不螫人。久之,玄乃张口,蜂皆飞入,玄嚼食之,是故饭也。又指虾蟆及诸行虫燕雀之属,使舞,应节如人。冬为客设生瓜枣,夏致冰雪。又以数十钱使人散投井中,玄以一器于井上呼之,钱一一飞从井出。为客设酒,无人传杯,杯自至前,如或不尽,杯不去也。尝与吴主坐楼上,见作请雨土人,帝曰:“百姓思雨,宁可得乎?”玄曰:“雨易得耳!”乃书符着社中,顷刻间,天地晦冥,大雨流淹。帝曰:“水中有鱼乎?”玄复书符掷水中,须臾,有大鱼数百头。使人治之。“先生,葛先生!”
葛玄微微睁开眼睛,他生着一双大眼泡,每当他双眼似闭非闭时,就像是个巨型蛤蟆。
可是在座十余人,没有一人这么想过。
他们也都是江东有头有脸的,或是才名远扬,或是地位高贵,可葛玄往这里耷拉着眼皮一坐,所有人都显出了几分讨好的意思。
毕竟,名声过眼云,富贵转头空,唯有道法仙术玄而又玄,长长久久地令人们追捧供奉。
葛玄垂着眼睛将在座的宾客看了一圈,展颜笑道:“方才是贫道走神了,今日相聚,甚是可喜,贫道就为大家变几个小法术,助助兴如何?”
话音方落,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甚至有人忍不住向前探了探身子,生怕看得不够清楚。
葛玄慢慢捧起身前的饭碗,那碗里还剩下小半碗米饭,他往口中吃下一大口,突然张嘴一喷。
坐在他旁边的人赶紧掩面避开,还以为会被喷一身米饭,谁知嗡嗡嗡一阵声响,葛玄口中喷出的不是饭,竟是数百头大马蜂!
那些马蜂个个如人小拇指那么长,绕着宾客飞来飞去,有几个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剩下的也大多赶紧抱头躲藏,只有个别几个碍于身份,铁青着脸强作镇定。
说来也怪,这些大马蜂虽然来势汹汹,却不蜇人,嗡嗡飞了一阵,便又纷纷往葛玄口中飞回去了。
待所有马蜂都飞进嘴里,葛玄才张口大嚼起来,有好奇的仔细往他嘴里看,里面哪里有什么马蜂?全是米粒而已。
还没等众人赞叹,葛玄又大手一挥,窗外叽叽喳喳又是一阵声响,飞进三只麻雀来。
三只麻雀睁着小豆子一般的眼睛,排成一排,像人似的冲众人行了一圈礼,这才在空中缓缓飞舞起来。
只见它们时而叼起酒壶为众人添酒,时而落在众人肩头跳舞,可爱灵动极了。偶尔有客人摸一摸麻雀的小脑袋,那麻雀还亲昵地蹭一蹭人家的手,仿佛在讨好呢!
方才被群蜂惊得有些冷了的氛围,立刻回暖,客人们纷纷笑谈,其中不乏对葛玄方术的赞叹。
“你没见到去年夏天,葛先生往水中扔进一张符咒,整坛水就全结成了寒冰,在冰旁一坐,暑气尽消啊!”
“三年前我有幸见过葛先生一面,寒冬之际,左先生竟然令平地生瓜苗,很快结出几只瓜来,甜美多汁,味道实在是好。”
一场欢聚就在对葛玄的赞美声中结束了,葛玄依然半闭着眼睛,缓缓向住处走去,三只麻雀犹在他的肩头上下跳跃。
当他走到一个巷口的时候,听到有人惊讶道:“咦?”
葛玄扭过头,见到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瘦小可怜,衣衫褴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肩上的麻雀,眼中满是惊奇。
葛玄左右无事,便走过去,命那三只麻雀飞到孩子肩膀上,想逗逗他玩儿。
那孩子很是高兴,麻杆似的左手一伸,便抓住了一只麻雀,接着右手一翻,露出一片尖锐的石头,当着葛玄的面就把麻雀给宰了。
另外两只麻雀当场惊走,而葛玄也懵了,他望着孩子坐在墙根,利落地给麻雀去毛剖腹,忍不住问道:
“你怎么这么凶残?”
孩子睁着一双明净的大眼,反问道:“我饿了,麻雀不能吃吗?”
“能倒是能,可是——你不觉得麻雀可爱吗?”
“可爱?可爱能当饭吃吗?”孩子的眼睛仍然直视着葛玄,看得葛玄自己倒有点心虚了。
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孩子身边,问道:“你不觉得,这些麻雀很听话,很神奇吗?”
孩子低头专心整治麻雀,道:“哦,我今天远远见到一栋楼上,有一大群马蜂,飞了一会儿又钻进窗户里了,那也很是神奇。”
葛玄有点小骄傲,点头道:“那些马蜂其实是饭变化而成的。”
孩子这才有点兴趣了,抬头问道:“那你能将马蜂变成饭吗?能将土变成饭吗?”
葛玄摇头道:“不行,这是变幻之术,不过是看起来像而已,说到底,饭就是饭,马蜂就是马蜂,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的。”
他见孩子的脸上渐渐露出失望之色,连忙补充道:“不过我可以日行千里,将远处的物品搬过来。”
孩子好奇道:“远处,有多远?从城外到这里这么远吗?”
葛玄笑道:“自然比这远得多!我师父叫左慈,你听过吗?”
他见孩子摇头,便解释道:“我师父曾在曹操麾下帮忙,他曾在一天之内从许昌来往吴淞江和蜀地。”
孩子依旧一脸迷茫,葛玄只好说道:“就是比你见过的所有地方都要远!”
“比我见过所有地方都远?”孩子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葛玄的衣角,急道:
“那你能到那最远的地方,将我爹娘找回来吗?”
葛玄应道:“我可以试试,你爹娘在哪里?”
孩子垂首道:“他们说,爹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是我见不到的地方,叫泰山地府,管他们的人叫泰山府君。你能不能将他们叫回来?”
泰山府君,就是管理死人的神明,看来孩子的爹娘已经死了。
葛玄眼神逐渐黯淡,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拍了拍孩子的头:“那么远,我也去不了。”
“那你师父呢?”
“我师父也去不了,而且我师父他——”葛玄的眼皮耷拉得更下了,“我师父他被人说是妖道,名声不大好,还被曹操追杀过,后来他躲在羊群中,假装是老公羊,这才脱身,从此就隐居山林,再也不问世事了。”
孩子一直低着头,使劲一擦眼角,假装没事道:“那你怎么又来街上了呢?你不和你师父住在仙山上吗?”
葛玄抬起眼皮,望着巍巍苍天道:“身为得道之人,能做到的比常人更多,即使不为权力所困,也能凭一己之力拯救苍生,比如三年前,我就曾受吴帝所托,救过不少人。”
孩子的眼中露出向往的神色,幽幽道:“真好,要是三年前我们能遇上你,也许就不会和爹娘分开了,唉!我记得当时天上一直不下雨,我渴得嘴唇都裂开啦,后来爹就说,你看天上来了乌云,你看天上下起了大雨!”
孩子越说越兴奋,跳起来指着天叫道:“我就看见那天,突然黑乎乎的,雨水流下来,别提多高兴啦,我喝了好几口,真甜!”
葛玄也被感染了,嘴角一弯,想说“那雨便是我作法下的”,可他还没说出声,那孩子便声音一沉,低声道:
“后来那雨越来越大,天像漏了个洞似的,爹就说,再这样下去就要淹死啦!可是水都已经漫到了腰,爹就带着我们往高处走,但是高处也被淹了,最后爹就举着娘,娘又将我举起来,大水哗啦啦地冲过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啦,等醒来的时候,他们就说爹娘都被水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说是在泰山地府呢!”
葛玄张口结舌地看着孩子,孩子仍在问:“你说道皇帝叫你帮忙,叫你干什么啊?”
葛玄能怎么说呢?说,那场雨就是他下的?说,吴帝一直说不够,他便没有收法术,直到殿前像是成了一片湖泊?还是说,吴帝想看那水里的鱼,他便往水中扔了一道符咒,令大鲤鱼在水中舞蹈飞跃,惹得吴帝哈哈大笑?
他如何知晓,那鱼作水中舞之时,无数生命便断送在这“及时雨”里?
他以为他在拯救苍生,殊不知那也不过是统治者的一个游戏。
也许他的师父左慈,也是看到了这样的现实,才不愿意继续为曹操效命吧?
而他葛玄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做了天大的好事,用好心办了坏事,那他便无罪吗?
也许,无知本身,也是一种罪过。
葛玄慢慢站起身,身形有些摇晃,那孩子稀奇地看着他,问道:“哎,你去哪儿?你要走了吗?”
葛玄望着孩子,突然将身上所有的钱财物品都拿了出来,放在孩子面前,嘴里喃喃道:“都给你,都拿去吧。”
孩子吓了一跳,叫道:“你疯了吗?你到底怎么啦!”
“没事,我只是想起我师父了。”葛玄直愣愣地往前走,他的眼皮一如既往地耷拉着,但那副神仙做派再也看不见了,那孩子急了,在后面紧紧拉住他的衣袖,想将他扯回来。
突然眼前一花,葛玄不见了,变成了一头咩咩叫着的老公羊,孩子的手中正抓着一把羊毛。
孩子连忙撒手,那老公羊又叫了一声,放开四蹄,往前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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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陶安公通天》,原文如下:陶安公者,六安铸冶师也。数行火。火一朝散上,紫色冲天。公伏冶下求哀。须臾,朱雀止冶上,曰:“安公!安公!冶与天通。七月七日,迎汝以赤龙。”至时,安公骑之,从东南去。城邑数万人,豫祖安送之,皆辞诀。
风卷着火焰,如在空中舒展了一面旗帜。
火焰随风而上,猎猎而响,如旗帜倚着无形的旗杆。
突然霍霍一声,火焰中心突然变作耀眼的白,接着在那近乎纯粹的白色之中,泛起了一丝诡异的紫蓝色。
附近偶尔有人抬头看,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叹——“哦!”
但没人走近,也没人再评说什么,人们就像是在看着日出日落,云霞聚散,虽然偶然一眼,觉得景象壮阔值得赞叹,但是看了就过,不在心头留驻。
唯有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坐在一个小小的茶棚之中,一边啜饮手中味道不佳的茶汤,一边饶有兴味地问:
“这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何大家都不怎么惊慌?”
茶棚中再没有其他客人,伙计闲得慌,正好也想聊天打发时间,便将抹布一扔,神秘兮兮道:
“这火啊,不是冒出来的,是有人生起来的。”
“人生起来的?谁能生出如此惊人的火焰?”
“说来也是厉害,这位生火之人,大家都管他叫陶安公,本是远近闻名的铸冶师,铸冶师您知道吧?”
“便是冶炼金属等物之人吧?”“没错,陶安公和他两个儿子,都是干这一行的。您也知道,每个行当都得有傍身的手艺,陶安公的绝活,便是生火。”
伙计一边说,一边兴致勃勃抄起火棍,敲了敲燃着炭火的灶台道:
“您瞧,都是一样的木炭火,他陶安公亲手燃起来的火,却能燃得老高,像是一条火龙似的,附近甚至有传言说,陶安公的火是上天帮忙呢!”
中年商人听得入神,忙道:“我瞧这样子,确实不像凡人能做出来的啊!”
“您听我讲下去,就知道不是这回事啦。这陶安公有个大儿子,平时老老实实的,可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敢去偷盗!”
商人有点唏嘘,叹道:“每家都有那么一两个败家子,唉,这儿子偷了谁的钱啊?”
“他不开眼,居然偷到了县令大人身上!那次,县令大人去找陶安公铸一柄剑,取剑的时候,却因银钱问题,和陶安公大儿子起了冲突,具体是什么冲突,我们也不得而知了,总之县令大人照价付了钱,可第二天却叫人将陶安公家大儿子给绑了,说是他偷钱!”
商人偏着头疑惑道:“有什么证据吗?”
“这也是说不清的事,陶安公家确实有县令大人的银钱,但他家儿子说,那是县令买剑的钱,可县令却说,剑的价格不过是那银钱的一半,肯定是他付了钱以后,陶安公的儿子又去偷了一份!”
“听上去,似乎是县令在欺负百姓啊。”
伙计一惊,连忙小声道:“你莫大声说这种话,唉,其实当时我们也多少都有点这方面的怀疑,不过老天爷都看在眼里,给断了案了!”
“老天爷给断案?”
“对啊,当时双方争执之际,天上突然雷声滚滚,接着一道霹雳就劈下来,正正好好,劈在陶安公的大儿子头上!这不明摆着是老天爷断明白了案子,告诉大家,错在那个大儿子吗?”
“啊,这——”商人也开始踌躇起来。
“大儿子被雷劈死,大家也都明白了原委,纷纷指责,陶安公受不了打击,自打那天起,就疯了!”
“也是可怜,不知他怎么个疯法?”
伙计一拍大腿,赞许道:“还是您老走遍天下会聊天,一下就问到了紧要之处——别的疯子都是胡言乱语,陶安公呢,看起来是脑筋清楚,说话流利,可做的事情却古怪极了,他将生火的家伙全都搬去了他儿子被劈死的地方,然后每天天刚亮,就在那里生起火来了,已经有大半年了,那火头一天比一天蹿得高,您瞧今天这火,就又比昨天的旺。”
“他生火做什么啊?”
“对啊,他也不冶炼,也不煮饭,那火就是白白生起来,什么用处都没有。别人问他在做什么,他居然说‘我要将火生到天上去,烧了那一片天’!您说这是不是疯了?”
商人一听,忍不住喷出了一口茶汤,笑得前仰后合:“疯了疯了,确实是疯了。”
可他笑着笑着,就从陶安公的那句话里,品出了一点别样的凄凉与壮烈,他望着远处越来越高的火焰,渐渐的收了笑声。
“天是可以燃烧的吗?”他心里说着,付了钱,信步向火焰升起处走去。
“定是不行的,天会下雨,会下雪,那雨和雪都不能烧起来,自然点不着,可是,晚霞与朝霞,岂不是天空燃烧的证据?”商人胡思乱想起来便收不住了,越想越困惑,蓦然间耳边响起一声鸟叫,他转过头,见到一只赤红色的雀鸟,拖着长长的尾羽,正向火焰之处飞去。
商人似乎心有所感,也赶忙加快脚步。
走到百步远,商人便见到了火焰的全貌,此时火焰比之前更高更烈,有青紫红蓝黄五色,好像一根巨大而炽热的柱子,撑在天地之间。而天空乌云层叠,似乎随时都有大雨降下。
再走近一些,他看到火焰下站着两个渺小的人影,一人是个少年,在一旁抱着炭火等候,另一人白须白发,一手抓着风箱把手,偏头仿佛在听风声,接着不知听到了什么信号,手猛地一拉风箱,火焰又壮大了几分,天空轰隆隆一声响,接着一阵密雨急急而下,浇得那火焰立刻弱了下来。
商人忙跑过去,道:“陶安公啊,下雨啦,您今天就歇歇吧。”
陶安公却没应声,闭眼等了一会,突然暴喝一声,风箱呼啦呼啦,那火焰居然迎着暴雨而上,冰冷的雨滴还未碰到火焰,便已化为水汽。
“云下雨,就烧了那云,天劈我儿,便烧了天!”陶安公的声音轰然而响,商人一时分不清,那到底是雷声,还是陶安公的怒吼。
他的小儿子用身躯死死护着木炭,此刻见缝插针地冲上来,在陶安公拉风箱的间隙,向炉中又添了几根木炭,又在一旁取了一捧被雨淋湿的木炭,在火边烘烤。
火焰将少年逼出了满身的汗,可他似乎无知无觉,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炉子,仿佛那便是他的生命,他的一切。
商人正待上前再劝,却见到红影一闪,方才见过的红雀盈盈绕着火柱飞了一圈,用清润的嗓音咿咿呀呀地拉长声音道:
“安公,安公,冶与天通,七月七日,迎汝以赤龙。”
陶安公望着那红雀,火焰将他的脸照得通红,他沉声问道:“我不上天做神仙,我倒要问问,我儿还能回来吗?”
红雀不答,陶安公又问:“那,上天会替我儿平反吗?”
红雀不再言语了,它一转身,投入熊熊烈焰之中,化为了一缕红光。
陶安公紧紧抿着嘴,他的小儿子在一旁抬头望着他,似乎在询问什么,陶安公想了片刻,眼神一紧,道:“烧!”
小儿子立刻又往炉里又添了一把炭。
商人在雨中痴痴地立着,眼望这一老一小搭着手烧天,他心里想:
“他们是疯了吗?烧天,烧天,可谁又知道天能不能烧呢?谁烧过呢?我们只是——不敢想罢了。”商人想着想着,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仿佛有人重重给了他一巴掌。
他往前走了一步,结结巴巴道:“我——我能帮点什么?”
陶安公也不客气,他目不斜视道:“帮我小儿烤炭吧。”
商人便拿起一块炭,刚要往火柱边上走,就感觉上方突然一亮,只见火柱子直通天上,在最高的尽头处,云层就像是被烤裂的陶瓷,细纹密密麻麻爬满了云层,每一道细纹都依稀闪着火光,细纹越来越多,火光越来越亮,最后喀喇一声,云层突然烧开了一个小洞,小洞中透出逼人的亮光。
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那道亮光的明亮刺眼,也形容不出那亮光的颜色,那仿佛是以人类幻想为燃料,焚烧而出的光华,只有在迷梦的最深处,才有机会匆忙看一眼,一眼便照亮了过去与未来。
随着小洞渐渐扩大,天空中,终于落下了轻轻的呢喃:
“陶安公,你有何求?”
陶安公张大嘴望着天,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用尽力气大喊道:
“我要我儿回来!”
片刻寂静后,那声音道:“人死,不能复活。”
陶安公的眼泪缓缓流出,爬满皱纹的眼角蓄满了泪水,就像是干涸的土地刚被雨露浇灌,他捏着拳头,嘶哑着嗓子喊道:
“我儿无罪!我就要你这一句话!”
一时间再无回答了,商人往四面一望,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周围早已围了一群人,看样子是附近的居民。
所有人都高高伸长了脖子在望着天,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那样多的人啊,竟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商人咽了咽口水,也抬头望着那遥远又明亮的光芒。
许久许久,天上的光芒与地上的白发人,就这么僵持着,一阵风轻轻吹过,轻得托不起一片羽毛,却终于吹响了最后的决战。
陶安公顺着风的节奏,呼啦一声,将风箱再次扯起,小儿子匆忙向炉中又加了一批炭,那冲天的火柱犹如一条赤龙蜿蜒而上,云层喀喇喇一阵急响,那漏光的洞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大了一圈。
那声音终于发话了:
“天,可以宽恕你儿子的罪过。”
陶安公如同没听见,连扯两下风箱,那火焰疯了似的往上猛冲,天空突然哗地一声响,一片巨大的云朵居然像碎裂的纸片一般卷起来燃烧,最后化为轻烟而散。
原来天,也是可以烧的。
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大了,他们死死地盯着天上的那片越来越大的光芒,在眼睛适应了强光后,他们依稀看到光芒之中,露出了一部分不明生物的身躯,身躯表面覆盖着金红色的鳞甲。
终于,那声音威严地响起,怒道:
“陶安公,你竟敢冲撞上天!”说着,天空突然闪起几道电光。
“我们都在看着呢!”等商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这句话已经冲口而出,他索性把心一横,对着天叉腰喝道:
“若天不为人做主,天有何用!倒不如烧了!”
哗啦一阵响,围观的众人突然一拥而上,以火柱子为中心,将陶安公与他的小儿子都围入其中,有人尖着嗓子喊:
“别想着再来劈人!本姑娘不答应!有本事就劈本姑娘!”
商人扭头一看,就看到说这话的正是之前那位伙计,此刻伙计蹲在人群中,捏着嗓子喊,乍一听倒真有些侠女的意思。
天上的电光黯淡下去,那声音终于叹息似的道:
“你儿子无罪,是那县令构陷,蒙骗了天——”
哗,又一大片云朵烧起来了。
“县令的天谴,今日必至。”那声音越来越大,语气也越来越急。
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人们纷纷散开,只见陶安公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得像个孩子,他的小儿子就陪在他身边,也不出声,只是默默地抹眼泪,胸前和袖口湿了一大片。
“他不是小偷,你们都听见了啊!”陶安公哭完便拉着每一个人确认,每个人都流着泪点头,一边安慰着,一边簇拥着陶安公父子回了城镇。
原地再也没有人,只留下那依然未熄的火柱子,以及天上那片还未补全的洞口。
约过了一炷香时分,天上那威严而神圣的声音叫道:
“哎!你们倒是熄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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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意念螳螂
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崔文子学仙》,原文如下:《搜神记》崔文子者,泰山人也。学仙于王子乔。子乔化为白蜺,而持药与文子。文子惊怪,引戈击蜺,中之,因堕其药。俯而视之,王子乔之履也。置之室中,覆以敝筐。须臾,化为大鸟。开而视之,翻然飞去。
《列仙传》崔文子者,太山人也。文子世好黄老事,居潜山下,后作黄散赤丸,成石父祠,卖药都市,自言三百岁。后有疫气,民死者万计,长吏之文所请救。文拥朱幡,系黄散以徇人门。饮散者即愈,所活者万计。后去,在蜀卖黄散。故世宝崔文子赤丸黄散,实近于神焉。崔子得道,术兼秘奥。气疠降丧,仁心攸悼。朱幡电麾,神药捷到。一时获全,永世作效。
潜山的生活,一向如一片平湖般宁静无波澜,苍翠的树木与泛着植物香味的空气,仿佛一个邀约,引人来此流连。
而如今秋色已浓,树木依然浓密,但空气中却散发着一股死亡的味道,一只白色的寒蝉轻盈地飞过大大小小的坟头,仿佛穿过起伏波浪的一只海鸟,又飞过一片片来不及掩埋的尸体,草席破败,面目模糊。
白蝉鼓动着翅膀,最终在一座小小的茅屋外停留了一阵,便从朽坏的门缝中飞了进去,一股浓烈的药香立刻将它包裹,茅屋阴暗处有人轻声叹息。
“唉,小蝉儿,秋天已到来,你又为何不肯离去?”
白蝉没说话,它轻巧地停在一只药碗上,拉动翅膀,吱吱鸣叫起来。
阴暗中的那人虚弱地一笑,道:“小蝉儿,你可知蝉蜕是一味不错的药材,蝉身也可以补身体,你生得如此洁白稀罕,恐怕还有什么奇妙的药效。”
那人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枯槁苍白的手,指着那药碗说道:“我现在没力气抓你,不如你跳进那碗里躺好,待我歇歇,就来想想怎么用了你。”
那白蝉闻言,停止了鸣叫,一对大眼对着那人盯了许久,突然口吐人言:
“你为什么没力气?”
那人反应了一阵,才苦笑道:“老师,怎么是你啊?”
白蝉不依不饶地问:“你不是传信给我,说你病了吗?怎么回事?”
那人有点局促,忙道:“老师,您坐,别这幅样子说话嘛。”
白蝉得不到答案,突然鼓起翅膀猛力一扇,当空撒了一大把粉末,那粉末发着莹莹光芒,直奔着阴暗角落而去。
光芒将角落里那人照了个分明,他静静躺在床上,仿佛一只披着皮的骷髅,四肢如麻杆,双颊凹陷下去,衬得一对眼睛越发的大。
那眼睛黑沉沉的,只微微透着一点生气,倔强地宣告着这副躯体还没死透。
白蝉又落回药碗沿儿上,声音中透着一股恼怒:
“你怎么搞成了这个鬼样子!”
“没什么,学艺不精,染了疫。”
白蝉的翅膀嗡地颤起来,就像是人在发怒时颤抖的胡须:
“你学仙三百年,早已不食五谷,寿元大增,竟还能染上疫?”
那人叹息道:“也是凑巧,这段时间状态不好。”
白蝉不再言语,翅膀一振,一颗金光灿烂的小药丸掉入那药碗中,滴溜溜乱转:“此丹可解白病,增十年寿元,好自为之。”说着那白蝉便嗡嗡嗡地飞出了茅屋。
那人这才勉强站起身,颤颤巍巍走过去拿起药丸,放入口中咽下,一股暖意从胸腹之间升腾而起,干瘪的皮肤慢慢润泽,血肉又渐渐回到了他身上。
他重新变回了神完气足的年轻人,除了那双黑不见底的大眼睛外,再也看不出与方才的骷髅架子有什么相似之处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一把将那破门推开,阳光立刻洒入房间。
在阳光中,他微笑地喃喃道:“十年寿元,正正好好,不多不少。”
他捡了药材放入药钵,又将手放在胸腹之处,小心翼翼地从体内引出来一条细线。
那细线就像是一条普通的丝线,只是闪着珍珠般的白光,显得有些特异。他仔细量了量长度,抄起刀断下来大概三寸长的细线,放入药钵中,剩下的细线又自动缩回了他身体里。
他满足地一笑,咣当咣当地拿起药杵捣磨,加了白线的药粉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甜香,像银粉似的闪闪发光。可他眼角光滑的皮肤,却凭空生出了一条鱼尾纹。
他就这么一边捣药,一边裁线,专注极了,当他第十次引出白线之时,突然听见有人厉喝一声:
“崔文子,你在干什么!”
他愕然回头,便看见一只白色的小鸟,正立在门槛上,一身的羽毛都竖起来了:“你拿自己的寿元在做什么?”
崔文子此时已变回了那副枯槁的模样,他伸手一擦鼻子流出来的血,咧嘴笑道:“老师,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白鸟怒道:“我问你话呢!你在做什么?”
“哦,这个啊,我在拿自己的寿元做药,”崔文子毫不隐瞒,还指着地上放的几只大藤箱道,“您看,我已经做好这么多了,就差最后一点点,到时一口气把药都分出去,就能立刻连根断了疫病。”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神突然灼灼亮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瞳孔里燃烧。
白鸟心中一惊,心知这是回光返照,可嘴上却忍不住冷冷讥嘲:“你救他们?你可知方才我出去一圈,都听见什么风言风语?”
崔文子没说话,白鸟便继续道:“他们说,这里有个庸医,平时就知道卖药挣钱,现在疫病来了,他倒是再不问诊了,只知道关起门睡大觉。”
“他们说,你这是要等人都死光了,才出去拿走死人的财物。”
“他们还说——”
白鸟突然住嘴不说了,因为他看到崔文子一刀斩断了最后一点寿元,当着他对面就捣进了药粉里。
“崔文子!”白鸟怒不可遏,呼扇着翅膀飞到崔文子面前,“你为了这些人,值得吗?”
崔文子笑道:“他们是凡人嘛,他们不懂。”
“你现在连凡人都不如!你就快死了!”
崔文子望着窗外明朗的阳光,叹道:“老师,我记得您常常教导我,要懂得分寸,世间万物皆有天数,强求不来,顺其自然,才是养生修仙之道。”
白鸟气呼呼地说:“你光是记得有什么用,你倒是照办啊!”
崔文子用那张枯萎的丑脸灿然一笑,活像是什么怪谈故事中走出来的骷髅鬼怪:“可是老师,您这不是又来帮我了吗?您不是又来责骂我了吗?老师啊,您自己的心尚且还热着,做徒弟的又如何修得铁石心肠?”
白鸟张张嘴,没说话,它静静地望了崔文子许久,突然一转身,化为一个长身玉立的俊美男人,他的双眼隐隐透着一丝哀伤,叹道:
“我王子乔只有一个徒弟,便是你崔文子,你若死了,我便没有徒弟了。”
崔文子不再说话,他背起一只藤箱,颤颤巍巍向外走去,随着他的脚步,几滴液体滴落在地上。
他一户一户地敲开门,送上一包包银色的药粉,开始的时候人们咒骂他,后来人们的病神奇地痊愈了,又开始用最美好的话语赞美他,当他将最后一包药送出去的时候,就一跤摔倒在地。
人们去扶他的时候,发现他早已气绝,一只白色的小鸟突然飞到他的身边,流下两滴清泪又飞走了。
人们说,那白鸟是崔文子变的,他一定会飞到最高的天上,当一个逍遥神仙。他会坐在青玉雕成的凳子上品尝百花蜜酒,会一边乘着云霞,一边观赏天界的美景。
总之,他一定不会因此而死,他一定会过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
否则,要人们怎么接受,曾经辱骂崔文子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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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意念螳螂
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寿光侯劾鬼》,原文如下:寿光侯者,汉章帝时人也。能劾百鬼众魅,令自缚见形。其乡人有妇为魅所病,侯为劾之,得大蛇数丈,死于门外,妇因以安。又有大树,树有精,人止其下者死,鸟过之亦坠。侯劾之,树盛夏枯落,有大蛇,长七八丈,悬死树间。章帝闻之,征问。对曰:“有之。”帝曰:“殿下有怪,夜半后,常有数人,绛衣,披发,持火相随。岂能劾之?”侯曰:“此小怪,易消耳。”帝伪使三人为之。侯乃设法,三人登时仆地,无气。帝惊曰:“非魅也,朕相试耳。”即使解之。
寿光侯静静站在大殿上,好像一根生在山林间的竹子,他像竹子一般笔直、挺拔、清瘦,也像竹子一般安静木讷。
此时他抬起头来,望着端坐的汉章帝,清澈的双目中毫无杂质,就好像正在看山,看水,而非看皇帝。
汉章帝觉得很有趣,问道:“朕听说,你会捉鬼?”他的声音并不大,反倒有些轻柔,可无论多么轻柔的声音,那也是皇帝的言语。
“确实会。”寿光侯直愣愣地回话,没有任何的迂回和客气。
汉章帝并没有生气,他好奇地盯着这位从未见过的贵族青年,问道:“你怎么捉?”
寿光侯一呆,答道:“啊?就那么捉啊。”
“不,我是问你,要怎么——算了,你就说说你捉过什么样的鬼怪妖魔吧!”汉章帝开始用哄傻子的方式来交流了。
寿光侯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地说道:“哦,我之前抓过两条蛇,一条去了人家里,一条去了树上。”
汉章帝绝望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一旁的大臣赶忙回话道:“回陛下,寿光侯说的事情,是两件奇事。一件,是有个妇女得了怪病,明明没什么疾病,但身子就是一天天消瘦下去,精神也越来越不济,寿光侯便帮忙除邪魅,当时就有一条大蛇突然从房中蹿出,死在门前,那妇人也就随之痊愈了。”
汉章帝津津有味地听着,点头赞许道:“那当真是件善事。那第二件呢?”
“回陛下,第二件事关一棵怪树,那树看上去没什么,但人若站在树下,就会立刻暴毙,就连飞鸟在树枝上停留,也会坠地而死。”
“有这等事?是树成了精怪吗?”汉章帝兴趣更浓了。
“陛下说得有理,后来寿光侯去捉妖,作法之后,那枝叶茂盛的树突然迅速枯萎,当叶子都掉落后,树干上露出一条大蛇的身躯来,已经死了,看来便是寿光侯将蛇妖除去的。”
寿光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大臣口若悬河地说完,有点疑惑地说:“是我啊,没错。”
汉章帝已经放弃和寿光侯交流了,转而跟大臣说:“入夜后,这大殿之外常常出现几个红衣人,他们披头散发的,手里各持一个火把,排着队绕圈子,也不知在干什么,天亮就会突然消失。这种便是鬼怪吧?能否帮我消除呢?”
大臣立刻躬身点头,转身比比划划地对寿光侯道:“大殿,外面,晚上,有人!红衣服!”
寿光侯奇道:“我就站在这儿呢,你干嘛又说一遍?红衣服,带着火把,晚上会在殿外转圈是吧?你看你话都说不利索。”
大臣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当场抽过去。
寿光侯也不知道扶一把,转身就对汉章帝道:”这只是小怪,很简单,晚上我再过来抓便是了。”
夜晚的建章宫,如沉在黑水里的巨大野兽,星点宫灯勾勒着宫殿的恢弘。一轮圆月飞上屋檐,一切被月光扫过,都变得淡了、冷了、远了。
寿光侯沉在夜色里,像一尾正在睡觉的鱼,一动不动,睁大眼盯着殿外。这一夜没有白等,很快,殿外便有了动静。
那是四个身穿红衣的人,他们面目不清,手持着火把,默默走到殿前,在阴冷的夜风里,围成圈子缓慢地走着。
火焰摇曳,衣襟血红,脚步拖沓,大殿前瞬间鬼气森森,一切都在无声中滑向一个近似噩梦的诡奇之象。
这时寿光侯动了,他不动的时候像扎根在地里的竹子,可一动起来,却像一只扑食的豹子。
空气中突然飘着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寿光侯手往虚空中一伸,红衣人手中的火把倏然一亮,爆出几点火星,接着便熄灭了,四缕轻烟在空中飞散,而四个红衣人则一声不吭地倒下,发出了四只麻袋落地的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大殿的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从黑漆漆的殿内,快步走出一人,却是汉章帝。
他对寿光侯急道:“唉,你怎么,你怎么把人给弄死了!他们不是鬼怪,是人啊!”
寿光侯闻言,虚虚握住的手一松,四缕微光便像是得了自由的小虫似的,飞回四个红衣人的体内,片刻后,红衣人们躺在地上,开始大口地呼吸,看样子一时半会还起不来。
寿光侯没有理会他们,只是静静望着汉章帝,破天荒地主动开口道:“为什么不点灯?”
汉章帝一怔,会过意来,笑道:“今年灾害频繁,国库空虚,朕早已下令节约灯火,更何况,朕是想看看你的表现,所以要四个侍卫假扮鬼怪的,若是有灯火,怕影响你发挥。”
寿光侯睁着清澈的眼睛,继续愣愣地看着汉章帝,直看得汉章帝心里发毛,勉强道:“你看什么?”
寿光侯突然手一伸,只听四个红衣人又呻吟了几声,几道微弱的光线再次聚集到了他手中。
“你这是为何?他们可都是人!”汉章帝有些怒了。
“这四缕魂魄,可都不是人的。”寿光侯手紧紧一捏,像是捏碎一块糕饼似的,将那些微光捏得四分五裂,当场消散,四个红衣人也再没了呼吸。
这时寿光侯才抬起头看着汉章帝,愣愣地说道:“奇怪,你的魂魄,也不是人的。”
“大胆!”汉章帝真的怒了,“你不怕朕叫人来——”
“你肯定将人都支出去了,因为你要杀了我,不是吗?”那傻愣愣的寿光侯,居然突然变得敏锐起来,汉章帝倒是有点意外,他犹豫片刻,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奇怪,明明是一副笑容,怎么会一点笑意都没有呢?
寿光侯盯着那笑容发愣,接着就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微微一凉,他低下头,便看到一柄短短的匕首,正插在他胸腹处,握着匕首的是汉章帝——他不知何时,已到了寿光侯眼前。
“比法术,我不如你。”汉章帝依然皮笑肉不笑,“可是比速度,比机智,你不如我。”
他握着匕首,在寿光侯身体里一点点转动,换作常人,早就疼死了,可寿光侯却似乎无知无觉,睁着那依旧清澈的大眼睛,望着汉章帝。
汉章帝的眼睛变得金黄,瞳孔狭长,但他的语气温和得近乎甜蜜,他叹息着说道:“寿光啊寿光,你杀我那两个孩子的时候,可曾想过,被杀时有多疼?我今晚就是专程来皇宫里,送你去死的。”
寿光侯的脸庞在月光下,苍白得几乎透明,他的头轻轻偏在一旁,轻声问道:
“说完了?”
汉章帝眨眨眼,没搞清楚状况。
下一秒,他就觉得自己突然飞起来了,轻飘飘地离开了身体,重新变得细长柔软,他看到自己裹着鳞片的尾巴,半透明的样子,显得那样虚无神秘。
最后,他看到了寿光侯抓在他七寸的那只手。
“原来是蛇妖啊,大蛇妖。”寿光侯得出了结论,手一紧,那条半透明的蛇便四散消失了。
寿光侯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汉章帝,想将他扶起来,但是刚扶到一半,他就坐到了汉章帝身边,摇了摇头:
“唉,不成了,裂了好大一个缝,我得歇歇了。”
当汉章帝醒来的时候,他看到眼前有一面小小的铜镜,古朴而精致,刻满了难懂的字符,镜面上裂了一个大缝,他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攥着铜镜,一直攥到被人发现。
后来,他找人修复了那面铜镜,将铜镜放在自己的寝宫里。
一夜,雨狂风骤,寝宫所有的门窗都被风雨冲开,一道强光越过匆匆打扫的众人头顶,向远处的天空飞去。
汉章帝似是听到有人说了句“多谢”,那声音他似乎听见过,却想不起来是谁。
但汉章帝喜欢的那面铜镜,再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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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意念螳螂
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各有乘木羊》,原文如下:前周葛由,蜀羌人也。周成王时,好刻木作羊卖之。一旦,乘木羊入蜀中,蜀中王侯贵人追之,上绥山。绥山多桃,在峨眉山西南,高无极也。随之者不复还,皆得仙道。故里谚曰:“得绥山一桃,虽不能仙,亦足以豪。”山下立祠数十处。
1.
蜀中山道,崎岖得犹如一条蜿蜒而行的细蛇。
在靠近蛇尾巴的地方站着个小小的人,他不过十五六岁,大大的眼睛清澈,像是刚出山的泉水,他紧紧抿着嘴,一深一浅两个酒窝分别挂在两边脸蛋上,有种认真的可爱劲儿。
他就用那双大眼睛紧紧盯着道路前方,等了许久,那里就慢慢现出个徐徐而行的影子。
那影子越来越大,等到达他的视野范围内,便可以看出是个人骑着一匹牲口在走,牲口晃晃悠悠,人也晃晃悠悠。
少年吞了一口唾沫,深吸一口气。
待那影子走到近前,少年才看出上面的人是个无精打采的老头,两只眯眯眼似开似闭,连一丝光芒都没有,眼角嘴角的周围像水纹般荡开,一直荡到稀疏的白发和长长的耳垂边。
老头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骑的牲口,居然是一匹木头雕成的羊。
木羊根本就没涂上颜色,原生态的木纹从羊的眼窝一直延续到那吱吱摇摆的羊尾巴球上。
可这半点不像活物的模样,却的的确确在驮着人走。
少年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冲着老头倒地便拜。
那老头只撩开一只眼皮,死气活样地问:“儿娃子家家的,磕膝头儿耍啥子?要买我的桃子么?要买我的木羊么?”
少年闭了眼睛,大声喊:“我——我是来求大仙收我的!你是葛由大仙吧!我想成仙,你带我回去吧!”
这一声吼,四面都传来一阵阵回音:“回去吧,回去吧——”
葛由索性连那撩起的半边眼皮都放下了,骑着木羊自顾自从少年身边错身而过,那少年依旧跪在地上不动。
等木羊又走了四五步的时候,葛由才头也不回地扔下两个字:“跟着吧。”
他话音还没落,少年便大声应了,跟在木羊屁股后头。
在木羊咯吱咯吱的声音中,少年的脑子活泛起来,开始将那衰朽的背影,与传闻一一比对。
关于葛由的传闻很多,据说他已经活了几百年,早在杜宇氏当蜀王的时候,葛由就已经出了名了,据说当时他骑着木羊,带着很多贵族一起进山,后来那些贵族都成了仙人。
但是成仙的人多了也不好,于是葛由不再批量带人,而是每个月都会来这山道上溜达,见到有缘人就会卖些桃子,买桃子的人若有仙根,他再带进山里,没有仙根的人也不吃亏,因为他的桃子是包治百病的良药。
于是人们天天在这条山道上等着,小小山道被踏成了宽宽的大路,每次葛由回去时,装桃子的袋子都空空的,有人还买他的小木羊,他也卖,卖完就自己慢慢走回去。而小木羊离开了他,还能活蹦乱跳一年多,这才慢慢失去生命,人们都说,是木羊身上的仙气儿散了。
转折就发生在木羊上。
一天,有个很有名的木工来到蜀国,听说这里有木羊会动,便饶有兴趣地前去观摩,看到木羊后他大为震惊,啧啧称赞道:
“这手艺太惊人了,我倒也能做出活动的木羊儿,可没法驮人啊!”
大家听了都很生气,觉得木工亵渎了神仙,将他呛了一顿,木工指天指地赌咒说这就是手艺,为了证明还做了个会动的木羊,只是果真如他说的,人一坐上去就散架,不如葛由的木羊结实罢了。
木羊的神话被打破后,大家也发现包治百病的桃子站不住脚。
以往大家总把病好归结于吃桃子,可是渐渐的发现,不吃桃子病也能好,吃了桃子,治不好还是治不好,包治百病的谣言,随着迷信的消失不攻自破。
于是大家开始思考一个更可怕的问题:
那些所谓跟着葛由成仙的人,到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扇通往恐怖传闻的大门,一旦开启,各种惊悚血腥的传闻便诞生了:
有的说,葛由是桃子成了精,打着成仙的幌子将人骗去老巢,吸他们的精血。
有的说,葛由是个老不死的江洋大盗,他将人诱进山区,然后杀人取财,建了一座辉煌的王宫。
还有的说,葛由压根就是大山的精灵,专门惩治那些砍树的人,把人骗过来就扔进树洞里,让人慢慢化成一摊枯骨。
总之那些所谓成仙的人,结局往往就是个死,区别只是死的惨状不一样罢了。
于是宽宽的大道重新空无一人,藤蔓与野草密密麻麻将山道侵蚀成了一条小道。
少年心里想着那些可怕的传闻,背心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葛由又开口了:
“你叫什么?”
少年一激灵,结结巴巴道:“鱼——鱼凫。”
“鱼凫啊,现在都有人将这当名字啦,哎,人世真的变了。”葛由莫名感叹起来,和平常哀叹时光流逝的可怜老头,没什么不同。
鱼凫对他的畏惧渐渐消退,问道:“大仙,你的桃子,真的能治百病吗?”
“瞎说嘛!桃子就是桃子,哪个能拿来治病嗦!”葛由语气充满了不屑。
“可是人人都说——”
“我从没说过,都是他们瞎说。”
“那木羊上的仙气儿——”
“那是我手艺好噻!”
“啊?那成仙——”
“成仙倒是真的。”木羊停下了,葛由指着前方一片绿粉相间的桃林说道,“就在里面。”
在经过了连番否定后,这一个突然的肯定句,让鱼凫有点措手不及,他吃吃道:
“木羊和桃子都是假的,成仙却是真的嘛?”
“怎个是假的?都是真的!老汉一棵一棵种的桃子,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木羊!好好卖了换钱,哪个说是假的!”葛由又不满意了,嘟嘟囔囔带着鱼凫穿过挂满粉红色大桃子的树林,一直走到桃林深处的,这里不是洼地也没有溪流,却平白无故有一汪深水池,水池碧幽幽的深不见底,葛由往那水池慢悠悠一指:
“跳进去就成仙了。”
“啊?啊????”鱼凫连着啊了几下,被这突然的惊吓给震得有点晕,反应了好久,他才试探道:
“大仙,你平时也这样回家吗?”
“我?我住那边。”葛由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小小茅屋。
“仙人怎么住这里?”
“哪个是仙人嘛!我是老头我住茅屋嘛!当仙人要睡玉石床板,硌得腰疼,要吃玉露琼浆,甜得牙疼,还不如在山里吃桃子巴适。”
鱼凫似懂非懂地听着,清澈的眼睛一直望着那汪池水,终于嗫嚅道:“有道理,那我,那我不成仙了,告辞了!”
他话音刚落,便迈开腿飞快往外跑,葛由困惑地挑了挑稀疏的眉毛,望着鱼凫迅速消失的身影,喃喃道:“这,这是瓜娃子嘛!”
他以为这是最后一次见到鱼凫。
可第二天中午,他们就又见面了。
那时葛由正在桃林里摘桃子,硕大粉嫩的桃子上有一层白绒绒的细毛,像是一只可爱的小动物。
葛由用麻布裹着手,刚摘下这只桃子,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当他回过身的时候,就看到了附近的山民们,抄着家伙对他怒目而视。
在山民最前面站着的,就是鱼凫,鱼凫清澈的大眼睛仿佛蒙着雾,躲躲闪闪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葛由没有说话。
他看着人们将他小小的茅屋拆毁,将桃林砍得七零八落,可他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说话的一直是山民们,他们用最愤恨的言语诅咒他,用最鄙夷的表情戳着他的脸,将他逼到水池子边。
这时大家已经完全确认了,葛由就是个害人的妖魔,若他不是,怎会这么一言不发地任由大家糟践他?
这时有人提议:“将他扔进这水池子里,倒要看看他是升仙,还是变成爬爬虾!”
众人哄然而笑,推搡着葛由要他跳下去,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拦在了水池边。
众人都一愣,望着鱼凫颤抖的身体,一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鱼凫缓缓抬起头,大眼睛清澈而悲伤:
“你们放了这老头吧,哪里能知道他杀了人啊?他要是没杀人,我们不就成杀人了吗?”
“哪里知道?桃子包治百病,是不是假的?木羊的仙气儿是不是假的?都是假的,那成仙自然是假的!”
“可是他也从没说过——”鱼凫无力地辩解着,可他的话音被淹没在人们的怒骂中,一点也听不见了。
人们拉开鱼凫,又推着葛由往水池里走,在掉下水池的前一瞬间,葛由终于扭过头,说了今天唯一一句话:
“哪个是假的嘛,都是老汉种出来刻出来的嘛!”
他的话音在空中悠悠荡荡,他的身子划过一条弧线,接着池子里溅出大片的水花,咕咚咕咚冒出不少泡泡。
泡泡越冒越多,远远超过了一个老头淹死前该有的气量,那些气泡掀起了一阵阵漩涡,漩涡的尽头一点点深入水池,最后在众人的注目下,水底现出了一丝光亮,就好像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打开门,而阳光从门缝里倾泻进来一样。
光亮越来越宽,人们看到葛由扶着老腰,慢慢地走进了水底那片光芒里,接着那光芒又慢慢变得细长,直至完全消失。
而水池里打着转的碧水,却慢慢上升,升到云层之上,原地只留下一片干巴巴的泥坑。
轰隆一声,天上下起了一阵急雨,雨水将一切真与假,都洗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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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意念螳螂
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师门使火》,原文如下:《搜神记》师门使火 师门者,啸父弟子也。能使火。食桃葩。为孔甲龙师。孔甲不能修其心意,杀而埋之外野。一旦,风雨迎之。山木皆燔。孔甲祠而祷之,未还而死。
《左传》
及有夏孔甲,扰于有帝,帝赐之乘龙,河、汉各二,各有雌雄,孔甲不能食,而未获豢龙氏。有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能饮食之。夏后嘉之,赐氏曰御龙,以更豕韦之后。龙一雌死,潜醢以食夏后。夏后飨之,既而使求之。惧而迁于鲁县,范氏其后也。”
1.
太阳明亮,明亮得近乎纯白。
白色的阳光透过薄薄的桃花瓣,化为温柔的粉红色,映在师门的瞳孔里。
师门笑了笑,将那片粉嫩的花瓣放入嘴中,闭上眼细细琢磨花瓣清苦的味道,与隐约的花香味。
直到他左手拈着的桃花已经再无花瓣,变成了颇为可怜的一丛花蕊,他才意犹未尽地呼出一口气,残留的花蕊突然冒出一股火苗,在他黝黑的左手掌心燃烧片刻,化为一股轻烟。
接着,他又从腰上挂的口袋里,取出一朵桃花。
“别吃了!”他对面站着一个白皙俊秀的青年,忍不住大声道,“你到底想好没有,后孔甲在等着回话呢!”
孔甲扬起黝黑发亮的脸庞,对着那青年,笑出一口白牙:“刘累兄弟,龙师是干什么的,你能说说吗?”
刘累下意识答道:“之前后孔甲效忠天帝,天帝便赏赐了四条龙,为了繁衍——”他又看了看师门懵懂的眼神,叹息一声,言简意赅地大声道:“龙师,就是养龙的!”
“哦!这个我会!”师门又掏出一朵桃花来,笑道,“师父家里有龙,我养过,我还接生过小龙呢!你可知小龙不是蛋生出来的,而是龙吐出的云雾凝聚的——”
2.
这是一座巍峨的山峦,流淌的云彩在天上汇成一条河。
在这里,师门见到了后孔甲的三条龙。
与其说是龙,不如说是巨型的病马。巨大的铜锁链将龙身困在地面,无法飞翔,龙垂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看着天空,四面满是食物腐臭的味道。
“不是说四条龙吗?”师门一边端起一大盆腐臭的肉块往外走,一边问刘累。
“死了,绝食而死。”刘累叹息道,“这三条也危险了,自打从天上下来,他们都不吃东西,我们甚至不知道要喂些什么好。”
“喂吃的?用不着啦!”师门不以为然地笑笑,摊出一只手,“给我。”
“给什么?”
“锁链的钥匙啊!龙不吃凡物,只吸食日月精华,云风雨露,把它们困在这里,自然是活不成的!”
刘累犹犹豫豫交了钥匙,又不放心道:“可是如果放开的话——”
他话没说完,师门就干脆利落地将一条龙的锁链打开了,轰隆隆一阵响,如平地炸雷,那龙腾空而起,直冲云霄而上,在天上贪婪地吸食着什么。
剩余两条龙也被师门放开,三条龙在空中欢快地游动着,金色的鳞片将云彩都晃得染上了淡黄色。
师门将钥匙往远处山谷中一丢,咧嘴一笑:“你回吧!跟后孔甲说,交给我了!”
刘累不知怎么接,只好讪讪地下山去了,当他走到山下的时候,远远听见空中响起一声龙吟,三条龙如三道霹雳一般,向地面冲过去,接着便再无踪影了。
3.
孔甲很满意,他亲自去见了师门,赏赐师门御龙氏的姓,还给了他肥沃的土地。
可师门却仍然愣愣的,好像尊荣的御龙氏,和放牧人没有什么区别似的,他穿着破旧的皮袄,住在养龙之地,饿了就吃点松子桃花,累了便席地而卧。
慢慢的,三条龙变成了四条、五条,九条。
可不知为何,龙的数量永远超不过九,要么是小龙无故消失了,要么是出门一趟,回来就少了一条大龙。
九,成了师门最头疼的数字,他想不通,明明小龙一直在诞生,大龙也神完气足,怎么就再也多不过这个九呢?
师门从来不喜欢多想,但他不是真的傻,渐渐的也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巧合:
刚出生的小龙总是在夜里丢的,而大龙则在白天,每当刘累叫他出去玩乐,或者孔甲唤他去宫里谈话,回来往往就会丢失一条龙。
师门心里有了猜测,等刘累再叫他出去玩的时候,他便假意出去,玩了一会儿突然假装肚子疼,使了师父教的法子,迅速赶回养龙地。
他正飞在半空中,便听到了龙的怒吼,远方一条巨龙如一根金色的柱子,往天空死命地飞,龙身上却缠着不少锁链绳索,地面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每人手中都拽着一根小绳子,众多小绳子拴在大锁链上,众人的力量集中在一起,就连龙都抵受不住,一点点被拖回地面。
龙在不断地哀嚎,开始的时候师门还以为那是惊慌的叫声,等飞近时才发现,那是疼痛和绝望的呼喊。
龙被拖到地上的那部分,被人们用斧头疯狂地劈砍,砍成一块块的,人们将肌肉依然跳动的龙肉,小心包好运走,就像是在运输普通的粮食食物。
好好的一条龙,就这么被硬生生剃掉了半个身子的肉!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师门还未落地便嘶吼起来,他怒气蓬勃地一脚踢倒一个举着斧头的人,举起拳头就要锤到他脸上。
“御龙氏,别打我,是后的命令啊!”
4.
宫殿的门开了,师门铁青的脸一点点从门后面露出来,他的瞳孔中,映着庄严的君主孔甲,以及俊秀而白皙的刘累。
而他的耳中,却是那条残余半条身子的巨龙,临死前的叹息。
巨龙苟延残喘了一整天,师门就在旁边坐了一整天,一片嫣红的彩霞伴随着龙的叹息,缓缓飞到天上,漫天夕阳像血一样红。
师门想问为什么,可他并没有问,他只是无言地站在门外,黑夜笼罩着他的身影,可他不肯跨步迈入灯火通明的殿内,仿佛那光明有罪。
最后,刘累先说话了:“既然你发现了,那也没办法,龙本就是后的,是用来驾车,还是用来吃肉,都是后说了算。”
师门浑身开始发起抖来,他用尽力气去稳住身形,一字字道:“龙,不能吃,因为——”
“因为会上瘾。”孔甲突然说话了,他的嘴角咧起来,用舌头舔了舔即将流下的口水,“龙肉实在是天上与人间都难寻的至味,要不是刘累将死掉的第一条龙做成肉糜给我吃,我还不知道呢!”
师门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想大声怒吼,告诉他黄帝就是龙,孔甲也是龙的后代,但他刚刚张开口,就看到一根尖尖的矛头,从自己的胸口穿了出来。
接着,又有一根矛头将他扎了个对穿。
四个侍卫,四柄矛戈,尽数都扎进了师门的身体。
孔甲慢慢走到他面前,又径直走过了他身旁,仿佛师门不过是一根石柱子。
刘累继续叹息着:“唉,你若是没说最后那句话,该有多好,何苦呢。”
他也叹息着走过师门的身旁,突然踢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刘累捡起来,发现那是师门平时装桃花用的小皮囊。
刘累笑了笑,将那皮囊打开,桃花从囊中掉落,粘在师门的鲜血中,有种残酷的美。
师门也像个破皮囊般,被人拖着往外走,他的身子越来越沉,可他黝黑的皮肤却越来越热,当他被拖了大概百步的距离时,一颗火星突然从他的口中飞了出来,他的身体便突然化为了一缕轻烟。
那颗火星飘飘忽忽地,越烧越大,天空中黑云密布,接着大雨劈头盖脸地将人们浇得浑身湿透,而那火龙却像是被浇了油,越烧越旺,火焰慢慢拉长为一条火龙,那龙睁着亮得几乎纯白的双眼,仰天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那一瞬间似乎漫长极了,刘累看到宫殿、青石、所有的人,甚至走远的孔甲,都像是被点亮了,成了点点灯火,刘累自己的身体也成了灯火,他浑身发着光,长大了嘴巴,就连嘴中也亮堂堂的。
灼眼的强光过后,是最彻底的黑暗,大雨冲刷着大地上的灰烬焦土,天地间只有一道明亮的光线,向养龙地飞去。
接着,几声龙吟消失在天空最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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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意念螳螂
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李寄斩蛇》,原文如下:东越闽中有庸岭,高数十里,其西北隰中有大蛇,长七八丈,大十余围。土俗常惧。东冶都尉及属城长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祸。或与人梦,或下谕巫祝,欲得啖童女年十二三者。都尉、令、长并共患之。然气厉不息。共请求人家生婢子,兼有罪家女养之。至八月朝祭,送蛇穴口,蛇出吞啮之。累年如此,巳用九女。 尔时预复募索,未得其女。将乐县李诞,家有六女,无男。其小女名寄,应募欲行。父母不听。寄曰:“父母无相,惟生六女,无有一男,虽有如无。女无缇萦济父母之功,既不能供养,徒费衣食,生无所益,不如早死。卖寄之身,可得少钱,以供父母,岂不善耶!”父母慈怜,终不听去。寄自潜行,不可禁止。
寄乃告请好剑及咋蛇犬。至八月朝,便诣庙中坐,怀剑将犬。先将数石米餈,用蜜麨灌之,以置穴口。蛇便出,头大如囷,目如二尺镜,闻餈香气,先啖食之。寄便放犬,犬就啮咋,寄从后斫得数创。疮痛急,蛇因踊出,至庭而死。寄入视穴,得九女髑髅,悉举出,咤言曰:“汝曹怯弱,为蛇所食,甚可哀愍!”于是寄乃缓步而归。
越王闻之,聘寄女为后,指其父为将乐令,母及姊皆有赏赐。自是东治无复妖邪之物。其歌谣至今存焉。
《诗经》: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当枣子红彤彤挂在树梢时,李家的第六个女儿——李寄出生了。
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谁也说不清。因为自打生下李寄,李诞夫妇便彻底绝了生儿子的念想,转而将一番慈心,都放在小女儿身上,即便李诞夫妇都穷得去山里挖野菜了,李寄的碗里也能有小半碗杂米饭。
所以五个姐姐总瞧着李寄不顺眼,她们倒也并非天性恶毒,做不来虐待的事,顶多是排挤冷落,丢李寄一个人在旁边,不带她玩耍。
要是李寄生得可爱些,言语伶俐些,情况可能还有转机,偏生李寄蜡黄面皮,瘦小如一棵倒栽的萝卜,说话也少,成日板着个脸。
关于李寄的木讷,李家还有个笑料,一日李诞从外面运了些木材回来,李寄便指着木材望着自己的父亲。
李诞问:“你想干什么?”李寄说:“木头。”李诞挠挠头又问:“什么木头?”李寄便道:“要。”李诞绞尽脑汁想了想,终于悟了:“你要一块木头?”李寄便点了两下头。
从那以后,姐姐们便送了李寄一个外号——“木头”。
李寄任她们叫,也不恼怒,只顾着自己玩自己的,她平时总爱爬上院子里的歪脖子树,遥遥向西北眺望,李诞夫妇问她在看什么,她有时便回答道:“蛇。”
李诞夫妇便不敢问了,因为“蛇”这个字眼,算是他们将乐县的禁忌,人们管山里遇到的那些野蛇都统一称之为“带”,比如遇到花蛇,便说是遇到了花带。
至于“蛇”字,是用来专门指“那条蛇”的。
那条蛇,就住在山里西北边的洞中,据说它的头有谷仓那般大,身子粗得几个人都抱不住,当蛇蜿蜒而行时,大地都会随之震动。
蛇爱吃人肉,还会吐出剧毒的烟雾,那毒可比砒霜要厉害多了,人但凡沾上一点,便会生疫病,会传染其他人,总之山里有很多灭村绝户的惨剧,都是那蛇的毒气闹的。
在杀蛇英雄死了一批又一批后,人们终于投降了,他们依从蛇托梦提的要求,在每年八月,都会将一位童女送到蛇洞里,供蛇解馋。
作为交换,蛇也不再随意散播毒气,只要人不靠近洞口,蛇便不主动杀人。
因为这件事实在有些丢人,也太过残忍,人们便绝口不提,李寄是如何知晓的,李诞夫妇不知道,但他们的恐惧是实打实的。
他们有严词告诫过,甚至动手打过,可李寄仍然会用她细如麦秆的小胳膊,爬上那棵歪脖子树,向西北方向望了又望。
令李诞夫妇头疼的还不止这一件事:自打李寄六岁起,每天都会消失一两个时辰,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有时李诞夫妇担心,将她整日关在房中,可到了晚上,还是能看到李寄慢慢悠悠地从家门外走回来。
关不住,说不听,李诞夫妇的担心与日俱增,直到李寄12岁那年,这种恐惧变为了现实。
那天李寄早早出门,等晚上回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榜文,李诞急赤白脸地抢下那榜文,榜文上硕大的“蛇”字,便像是刀子般直捅他的心脏。
李诞的汗水鼻涕眼泪一齐流下,大手猛然挥起,清脆地扇在李寄脸上,那蜡黄的面皮瞬间便出现了一个红彤彤的手印。
“这是招募祭品的榜文!你不想活了吗?你怎么敢揭下来?”李诞嘶哑着声音吼道,其他五个女儿全都逃入房中瑟缩着,李娘子则一跤坐倒在地,咿咿呀呀地哭起来。
李寄扬起红肿的小脸,认认真真地说道:“蛇杀人,我杀蛇。”
“你杀蛇?你能上天了你,你还杀蛇?!”李诞差点晕过去,一把揪住李寄的后脖领,提着她便往房里扔,“你今天就在这里给我好好呆着,我,我去想想办法!”
李诞迈开长腿就出了门,等绕过一个巷口时,他就不走了,抱着头蹲在一块大石头旁,蹲了许久,才有站起来,眼神定定地冲县衙走过去。
县衙倒也不富裕,不过对于李诞来说,那就是顶威严的地方,他鼓足了勇气,将事情跟里面的官爷讲了,表示小女儿不懂事,乱揭榜文,可那官爷也不知是什么官,只是一味地推说,要找上官请示请示。
李诞便跪在县衙门口的石头地上,咚咚咚地磕头,从晌午磕到太阳西斜。县里的官差老爷都来劝过,但就是没人应允李诞的请求,最后县老爷亲自出来,温言道:“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本官都知道,可是我们府里养的祭品女娃,全都给蛇吃光了,就剩下两个,还超过了年龄,今年实在寻不到适龄的女娃娃,若耽误了祭祀,不知有多少人要去死。既然你家娃娃揭了榜文,那么就没办法了,这样吧,府衙给的报酬已经很优厚了,我自己再贴钱,多给你三成,就当补偿,你起来吧。”
李诞木然跪着,心里想:“娃娃是能用钱买的吗?我的娃娃要换成钱了吗?钱会说话吗,会找我叫爹爹吗?”他想着想着,心头平白浮起些许愤怒,他便紧握着拳头站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官老爷看。
大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到李诞突然低下了头,大家也低下头看,就见到李诞身前,站着个很小很瘦的女孩子,脸皮蜡黄,手里还捏着一张皱皱巴巴的榜文。
李寄昂起头,将榜文往众官差面前一送,道:“我来了。”接着又回过头看她爹,看了一会,她就伸出小手轻轻帮她爹拍干净膝盖的尘土,轻轻道:
“我不死,我杀蛇。”说完,便一笑。
也许是平时不笑,她的笑容不大自然,说不上好看,可李诞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有些安心了,他自己也纳闷为何如此,等他反应过来时,县衙的大门已经关上了,将他闺女和他隔离在两边。
八月初,祭祀照常举行,小小的李寄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西北蛇神庙,接着众人散去,只留下李寄和一条狗。那狗是专门训练的“带带狗”,皮糙肉厚,专克蛇虫,是李寄向县里要过来的。
她腰上还别着一柄剑,剑柄是她自己打磨的,剑刃则不知从哪里得来,雪亮耀眼,没有剑鞘,剑刃便堂而皇之地闪动着光芒。
蛇神庙很大,雕梁画栋,是匠人的精心之作。当一件事物可怕到一定程度时,崇拜就会随之产生,人们所敬畏的,不一定都是良善之辈。所以,蛇有多可怕,蛇神庙就有多辉煌。
李寄仰头看着蛇神庙,这里的每一处她都似乎很熟悉,她走上青石铺成的台阶,走过种着花木的庭院,走进蛇神庙的最深处。
那里,盘踞着一条巨大的蛇。
蛇睁开双眼,黄而明亮的瞳孔如两面落地铜镜,暗红的信子冲着李寄吞吐着,仿佛在挑选下口的位置。
李寄便轻轻提起剑,指着蛇的下颚,那里缺了一片麟甲,李寄轻轻道:“十年前,草谷打了第一下;九年前,叶子打了第二下;八年前,莺莺打了第三下……”
蛇头轰然抬起,冲着李寄猛地下冲,李寄脚一蹬地,灵活地跃到房梁上,一声唿哨,带带狗便应声而起,一口咬住蛇的尾巴末梢,利齿从鳞片的缝隙钻入,居然咬出了血。
那蛇愤怒地挥动着尾巴,想将带带狗摔死,可带带狗咬完便全身而退,伺机又往蛇背上咬了一口。
李寄也挥动起长剑,尽挑蛇腹部下手,剑光每闪动一下,就会有一串血珠子滴落,她一边疾刺,一边还在继续数着:
“五年前,四年前,三年前,两年前,一年前……”
蛇痛得满地打滚,想依靠巨大的体型碾压一人一狗,可李寄他们目标实在太小,动作又灵活,无论蛇如何腾挪抽击,都落在了空处。
可就在这时,李寄突然站住了,就站在蛇的正前方,她瘦弱的小手将剑竖起来,双眼也如剑一般闪着寒光。
终于找到目标的蛇高高昂头,向着李寄飞快地俯冲下去,带起的狂风在辉煌的建筑中呼啸而过,李寄全身的衣服和头发都像是被人在身后拉扯着,但她的剑依然冲着正上方,毫不犹豫地疾刺而出!
“今年!”李寄的声音响起,似乎喊着无穷的悲愤与仇恨,瘦小的身躯与庞大的蛇身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一座大山,在压向一粒小小尘埃。
两秒钟的静止过后,蛇突然疯狂地往外跑,巨大的身躯将雕梁画栋撞得粉碎,而在蛇的下颚处,插着李寄的那柄剑,剑刃已看不到了,只剩下那一块丑陋的木头剑柄。
李寄静静站在瓦砾碎片之上,看着蛇挣扎而过的地方,那里已被蛇血染成暗红。
院子中传来一声巨响,接着,一切又归于平静。
李寄默然走到院子里,看着蛇的尸体仰天而倒,她轻轻从蛇的下颚抽出长剑,轻声道:“今年,李寄刺下了第九剑。”
她说完,带着一身淋漓的蛇血往偏殿走,偏殿的地面上,满是人骨,李寄跪下来,低声道:“草谷,叶子,莺莺……我苦练数载,终于为你们报了仇,你们——以后还会来我梦里玩吗?”
她又笑了笑,两行眼泪滴在门槛上,带带狗摇着尾巴跑过来,没心没肺地叫了一声。
“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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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王祥剖冰孝母》,原文如下:
王祥字休徵,琅玡人。性至孝。早丧亲,继母朱氏不慈,数谮之,由是失爱于父,每使扫除牛下。父母有疾,衣不解带。母常欲生鱼,时天寒冰冻,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母又思黄雀炙,复有黄雀数十入其幙,复以供母。乡里惊叹,以为孝感所致。
琅琊的这个冬天尤其冷,寒风就像拥有意识,寻找着人们衣角袖口的每一点缝隙,一旦钻进衣衫,便将人冻得一哆嗦。
王祥的棉衣破了好几个洞,露出里面木棉絮,其间还夹杂着些稻草,一根根支棱着,像是不服气。
这十五岁的少年长着一双肿眼泡,双眼略微有些耷拉,看上去可笑又可怜,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窘迫,低着头一鼓作气冲到了一户人家门前,敲起门来。
他敲门的样子也底气不足,先用手在空中比划一下,然后高高扬起,又犹犹豫豫地落下,手指节碰到门上时,只轻轻响起一声,比鸡啄米的声响大不了多少。
这么小的声音,谁能听见?可那门居然就开了,只开了一个缝,王祥便立刻像一尾游鱼似的钻了进去,那门便吱呀一声合上了。
王祥进了门,就低着头看向自己脏兮兮的鞋子,低低叫了声:“吕先生。”
吕先生严肃地望着他,沉声道:“好好一个男子汉,何必缩头缩脑的?抬头挺胸,站直了说话。你今天是来做什么?”
王祥赶忙照办,但姿态虽然到位了,神情却依然惴惴不安,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落下来,双腿肌肉像要打摆子似的紧绷起来。
兴许别人眼中的吕先生,只是个无甚前途的读书人,可王祥看来,吕先生简直是世上最有学问的人,任何疑难遇到吕先生,就没有解决不了的。
王祥敬畏吕先生,一如他敬畏知识和智慧,吕先生似乎就已经成了这两样东西的化身。
他紧张地想了半天,才缓缓道:“我昨日在冰封的湖面,见到一样金色的物事,那物事形状像鱼尾,并不温热,可表面居然没有任何积雪,我不知是什么缘故,因此特来请教先生。”
他虽然样子怂、说话慢,可一开口便条理清晰,言简意赅,仿佛永远不会说错一个字,吕先生捻了捻胡须,脸上不由得生出一丝赞许,道:
“天生万物,我也无法尽知,但依你所言,这物事就算不是神物,也是祥瑞,既然被你遇到了,就是你的造化,你不妨去试着取出看看。”
王祥立刻点了点头,顺势低下头来,行了一礼转身跑了。
他一路跑到冰湖上,那鱼尾似的东西果然还在原处,王祥凑近观察半晌,心道:“先生都不知是何物,那可真是古怪至极了。”
他不敢直接用手抓,便拾起一块冰,轻轻捅了一下那鱼尾,冰块略微陷进了鱼尾一点,看来是软的。
王祥还待再试,突然听见有个粗嗓子在说话:“你再戳——”
王祥就再戳了一下。
“——我就跟你没完。”粗嗓子说完后半句,才发现自己这话说得晚了,他有些恼火地“哎”了一声,那金色的鱼尾巴随之动了动。
“动了!”王祥被唬得一跤坐在冰面上。
粗嗓子似乎有些得意,笑道:“原来是个胆小鬼。哎,胆小鬼,你先把我从冰里拔出来。”
若是别的小孩,早就问“你是谁?你在哪儿?”了,可王祥从小受继母白眼,最懂体察别人的心理,略微一想便明白这声音便是那鱼尾巴发出来的。
他走上前去,双手虚虚拢在鱼尾之上,却不使劲,问:“拔出来,你不会害我吧?”
粗嗓子立刻大声抗议:“你当我是什么?妖怪吗?我可是祥瑞啊,祥瑞你懂吗?怎么可能害你!”
王祥一听“祥瑞”二字,想起吕先生的话来,便再不犹豫,双手使劲。
那鱼尾附近的冰面,不知为何本就冻得不严实,王祥一使劲,那鱼尾应手而出,一时间王祥只觉眼前一片灿烂,一尾金鲤鱼凌空在天上翻了个身,又落回方才的小洞中,溅起一缕水花,连水滴都似染成了金灿灿的颜色。
王祥张大了嘴合不拢,那鲤鱼露出鱼头,粗嗓子的声音又响起:“胆小鬼,你既然救了我,我便答应你一个愿望吧,你说,有什么可以帮你办的?”
王祥低下头看着湖面厚厚的冰层,一言不发,手却慢慢捏紧了。
鲤鱼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问道:“你的衣服如此肮脏破旧,鞋底还有牛粪,像是个苦命人家的小孩,但我方才见你脖颈上戴着一块上好的和田玉,又是价值不菲的珍宝——胆小鬼啊,你要么是个小贼,要么,就是家里有钱,却苛待了你,我猜得可对?”
王祥的手捏得更紧了,依然不言不语。
“你看上去不像个贼,那么便是受了虐待。”
王祥咬着嘴唇摇了摇头,那鲤鱼一摆尾道:“喏,你手腕子上还有伤痕呢!有人打你吧?你爹?你娘?等等,你亲娘还在吗?”
鲤鱼边说边瞅着王祥的样子,当“娘”这个字一出来,王祥的眼眶就红了。
“是继母吧?兴许你爹也动了手,”鲤鱼吧嗒着嘴道,“总有些渣滓就是这样,怎么着,要不要我替你办了他们?”
王祥低头小声问道:“办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宰了!我本事大着呢,他们会死得自然而然,就和病死的没两样,谁也怀疑不到你身上,怎么样?你只要说一个‘好’字,他们就活不过一个月了。”
王祥豁然抬起头,耷拉的眼泡之下,两颗小眼珠亮晶晶的发光。
鲤鱼只看到了他的手腕,可王祥知道,自己的腿、后腰、前胸,都有淤伤,每当他的伤痕隐隐作痛时,他就会想起父亲拿起竹板抽向他的样子,还有继母朱氏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眼神。
“莫怪你爹爹,实在是你过于顽劣。”朱氏总这么说。
只有弟弟王览,会在夜里偷偷来到他的房间,送来一点药品,以及几句微不足道的安慰。
王祥知道,只要自己在家里一天,这样日子就望不到头,可假如父母死了,假如——
王祥努力让自己不要想,可思绪却止不住地飘了起来:假如父母死了,遗产便是自己的,自己能拉扯着弟弟长大,也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王祥的嘴慢慢张开,那个“好”字便在齿间唇上,那个阴森又美妙的未来,也仿佛就在眼前。
他突然狠狠闭上嘴,因为闭得太急,牙齿磕破嘴唇,一丝鲜血慢慢从他的嘴角淌下来。
他还是那样耷拉着眼睛,低着头望着冰面,垂头丧气的样子,可他的声音却不容置疑:
“我不杀人。”
鲤鱼的须子晃动着,问道:“你不杀人,那你便一直受苦咯?”
王祥单薄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可声音却不颤抖:“我受苦,也会活下去,活到我可以独立,活到我站在顶端,再也不受欺凌!”
“站在顶端?你如何上得去?”
王祥轻轻呼出一口气,全身都放松了下来,那一瞬间,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弱小可欺,低眉顺眼:“我会像以前一样,好好孝顺父母,尤其是我的母亲,她越是苛待我,我便越是对她好,好到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好到所有人都暗自替我心疼。”
鲤鱼扑通一声落进水里,摆着尾巴道:“我不懂,你是指望她良心发现吗?”
王祥笑了笑:“你知道美德的力量吗?”
“美德?”
“当我所作所为,堪称完璧,当我在道德上无比高尚,当我的美德传扬四方,那么,通往顶端的大门,就会向我敞开。”
鲤鱼沉默了许久,道:“方才,你明明差点要请求我杀人呢。”
王祥慢慢地说:“我想的是什么,重要吗?谁又能知晓呢?”
他还是那样弱弱的,颓丧的,可是总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令鲤鱼感到悚然。
鲤鱼叹息道:“日后,你必然官至三公。”说着一扭身,往水底游去,远远听见王祥在水面上说:
“麻烦你再送我两条鱼吧,母亲大人最爱吃生鱼片。”
三天后,王祥剖冰孝母的举动传遍了邻里,据说,王家的夫人朱氏,喜欢吃生鱼片,王祥便不畏寒冷,去了冰湖,用凿子一点点凿开冰面,上天都被他感动了,便令两尾肥大的鲤鱼跳跃出来,以成全王祥的孝顺之心。
人人都道,看王祥平时耷拉着眼睛,那样不声不响的,原来竟如此孝顺,感动了上天。
连上天都被感动了,又何况是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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