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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生的周折,大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不論別的,單說求學。我到英國是爲要從羅素。羅素來中國時,我已經在美國。他那不確的死耗傳到的時候,我真的出眼淚不夠,還做悼詩來了。他沒有死,我自然高興。我擺脫了哥崙比亞大博士銜的引誘,買船票過大西洋,想跟這位二十世紀的福祿泰爾認真念一點書去。誰知一到英國才知道事情變樣了:一爲他在戰時主張和平,二爲他離婚,羅素叫康橋給除名了,他原來是Trinity College的Fellow,這來他的Fellowship也給取銷了。他回英國後就在倫敦住下,夫妻兩人賣文章過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從學的始願。我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裏混了半年,正感着悶想換路走的時候,我認識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a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個有名的作者,他的「一個中國人通信」(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與「一個現代聚餐談話」(A Modern Symposium)兩本小冊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會着他是在倫敦國際聯盟協會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說,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庽裏喫茶,有他。以後我常到他家裏去。他看出我的煩悶,勸我到康橋去,他自己是王家學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寫信去問兩個學院,回信都說學額早滿了,隨後還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學院裏說好了,給我一個特別生的資格,隨意選科聽講。從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風光也被我占着了。初起我在離康橋六英里的鄉下叫沙士頓地方租了幾間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從前的夫人張幼儀女士與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車(有時自行車)上學,到晚回家。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個春,但我在康橋還只是個陌生人,誰都不認識,康橋的生活,可以說完全不曾嘗着,我知道的只是一個圖書舘,幾個課室,和三兩個吃便宜飯的茶食舖子。狄更生常在倫敦或是大陸上,所以也不常見他。那年的秋季我一個人回到康橋,整整有一學年,那時我才有機會接近真正的康橋生活,同時我也慢慢的「發見」了康橋。我不曾知道過更大的愉快。
「單獨」是一個耐尋味的現象。我有時想它是任何發見的第一個條件。你要發見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與他單獨的機會。你要發見你自己的真,你得給你自己一個單獨的機會。你要發見一個地方(地方一樣有靈性),你也得有單獨玩的機會。我們這一輩子,認真說,能認識幾個人?能認識幾個地方?我們都是太匆忙,太沒有單獨的機會。說實話,我連我的本鄉都沒有什麼了解。康橋我要算是有相當交情的,再次許只有新認識的翡冷翠了。阿,那些清晨,那些黃昏,我一個人發痴似的在康橋!絕對的單獨。
但一個人要寫他最心愛的對象,不論是人是地,是多麼使他爲難的一個工作?你怕,你怕描壞了它,你怕說過分了惱了它,你怕說太謹慎了辜負了它。我現在想寫康橋,也正是這樣的心理,我不曾寫,我就知道這回是寫不好的——況且又是臨時逼出來的事情。但我卻不能不寫,上期預告已經出去了。我想勉強分兩節寫,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學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極簡的寫些,等以後有興會時再補。
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康河,我敢說,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水。河的名字是葛蘭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Cam)的,許有上下流的區別,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倫潭——「Byron's Pool」——當年拜倫常在那裏玩的;有一個老村子叫格蘭騫斯德,有一個果子園,你可以躺在纍纍的桃李樹蔭下吃茶,花果會吊入你的茶杯,小雀子會到你桌上來啄食,那真是別有一番天地。這是上游;下游是從騫斯德頓下去,河面展開,那是春夏間競舟的場所。上下河分界處有一個壩築,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聽水聲,聽近村晚鐘聲,聽河畔倦牛芻艸聲,是我康橋經驗中最神秘的一種:大自然的優美,寧靜,調諧在這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靈。
但康河的精華是在它的中權,著名的「Backs」,這兩岸是幾個最蜚聲的學院的建築。從上面下來是Pembroke,St.Katharine's,King's,Clare,Trinity,St.John's。最令人留連的一節是克萊亞與王家學院的毗連處,克萊亞的秀麗緊隣着王家敎堂(King's Chapel)的閎偉。別的地方儘有更美更莊嚴的建築,例如巴黎賽因河的羅浮宮一帶,威尼斯的利阿爾多大橋的兩岸,翡冷翠維基烏大橋的周遭;但康橋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長,這不容易用一二個狀詞來概括,它那脫盡塵埃氣的一種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說是超出了畫圖而化生了音樂的神味。再沒有比這一羣建築更調諧更勻稱的了!論畫,可比的許只有柯羅(Corot)的田野;論音樂,可比的許只有蕭班(Chopin)的夜曲。就這也不能給你依稀的印象,它給你的美感簡直是神靈性的一種。
假如你站在王家學院橋邊的那顆大椈樹蔭下眺望,右側面,隔着一大方淺草坪,是我們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並不早,但它的嫵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蒼白的石壁上春夏間滿綴着艶色的薔薇在和風中搖顫,更移左是那敎堂,森林似的尖閣不可浼的永遠直指着天空;更左是克萊亞,阿!那不可信的玲瓏的方庭,誰說這不是聖克萊亞(St.Clare)的化身,那一塊石上不閃耀着她當年聖潔的精神?在克萊亞後背隱約可辨的是康橋最潢貴最驕縱的三清學院(Trinity),它那臨河的圖書樓上坐鎮着拜倫神采驚人的雕像。
但這時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萊亞的三環洞橋魔術似的攝住。你見過西湖白隄上的西冷斷橋不是(可憐它們早已叫代表近代醜惡精神的汽車公司給踩平了,現在它們跟着蒼涼的雷峯永遠辭別了人間。)?你忘不了那橋上斑駁的蒼苔,木柵的古色,與那橋拱下洩露的湖光與山色不是?克萊亞並沒有那樣體面的襯托,它也不比廬山棲賢寺旁的觀音橋,上瞰五老的奇峯,下臨深潭與飛瀑;它只是怯憐憐的一座三環洞的小橋,它那橋洞間也只掩映着細紋的波鱗與婆娑的樹影,它那橋上櫛比的小穿闌與闌節頂上雙雙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頭上不誇張的香草與野花一類的裝飾;但你凝神的看着,更凝神的看着,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還有一絲屑的俗念沾滯不?只要你審美的本能不曾汨滅時,這是你的機會實現純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還得選你賞鑒的時辰。英國的天時與氣候是走極端的。冬天是荒謬的壞,逢着連緜的霧盲天你一定不遲疑的甘願進地獄本身去試試;春天(英國是幾乎沒有夏天的)是更荒謬的可愛,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間最漸緩最艶麗的黃昏,那才真是寸寸黃金。在康河邊上過一個黃昏是一服靈魂的補劑。阿!我那時蜜甜的單獨,那時蜜甜的閒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見我出神似的倚在橋闌上向西天凝望:——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細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闌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還有幾句更笨重的怎能彷彿那游絲似輕妙的情景:——
難忘七月的黃昏,遠樹凝寂,
像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瞑色,
密稠稠,七分鵝黃,三分橘綠,
那妙意祇可去秋夢邊緣捕捉;……
這河身的兩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蔥翠的草坪。從校友居的樓上望去,對岸草場上,不論早晚,永遠有十數匹黃牛與白馬,脛蹄沒在恣蔓的草叢中,從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黃花在風中動盪,應和着它們尾鬃的掃拂。橋的兩端有斜倚的垂柳與掬蔭護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勻勻的長着長條的水草。這岸邊的草坪又是我的愛寵,在清朝,在旁晚,我常去這天然的織錦上坐地,有時讀書,有時看水;有時仰臥着看天空的行雲,有時反仆着摟抱大地的溫輭。
但河上的風流還不止兩岸的秀麗。你得買船去玩。船不止一種:有普通的雙槳划船,有輕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別緻的長形撐篙船(Punt)。最末的一種是別處不常有的:約莫有二丈長,三尺寬,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長竿撐着走的。這撐是一種技術。我手腳太蠢,始終不曾學會。你初起手嘗試時,容易把船身橫住在河中,東顛西撞的狼狽。英國人是不輕易開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們不出聲的縐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來優閑的秩序叫我這莽撞的外行給搗亂了。我真的始終不曾學會;每回我不服輸跑去租船再試的時候,有一個白鬍子的船家往往帶譏諷的對我說:「先生,這撐船費勁,天熱累人,還是拏個薄皮舟溜溜吧!」我那裏肯聽話,長篙子一點就把船撐了開去,結果還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斬了去!
你站在橋上去看人家撐,那多不費勁,多美!尤其在禮拜天有幾個專家的女郎,穿一身縞素衣服,裙裾在風前悠悠的飄着,戴一頂寬邊的薄紗帽,帽影在水草間顫動,你看她們出橋洞時的姿態,撚起一根竟像沒分量的長竿,只輕輕的,不經心的往波心裏一點,身子微微的一蹲,這船身便波的轉出了橋影,翠條魚似的向前滑了去。她們那敏捷,那閒暇,那輕盈,真是值得歌詠的。
在初夏陽光漸煖時你去買一支小船,划去橋邊蔭下躺着念你的書或是做你的夢,槐花香在水面上飄浮,魚羣的唼喋聲在你的耳邊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黃昏,近着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靜處遠去。愛熱鬧的少年們攜着他們的女友,在船沿上支着雙雙的東洋綵紙燈,帶着話匣子,船心裏用軟墊鋪着,也開向無人跡處去享他們的野福——誰不愛聽那水底翻的音樂在靜定的河上描寫夢意與春光!
住慣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變遷。看見葉子掉知道是秋,看見葉子綠知道是春;天冷了裝爐子,天熱了拆爐子;脫下棉袍,換上夾袍,脫下夾袍,穿上單衫:不過如此罷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裏的消息,空中風吹的消息,都不關我們的事。忙着哪,這樣那樣事情多着,誰耐煩管星星的移轉,花草的消長。風雲的變幻?同時我們抱怨我們的生活,苦痛,煩悶,拘束,枯燥,誰肯承認做人是快樂?誰不多少間咒詛人生?
但不滿意的生活大都是由於自取的。我是一個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決不是我們大多數人僅僅從自身經驗推得的那樣暗慘。我們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產兒,就比枝頭的花與鳥是自然的產兒;但我們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離自然遠似一天。離開了泥土的花草,離開了水的魚,能快活嗎?能生存嗎?從大自然,我們取得我們的生命;從大自然,我們應分取得我們繼續的資養。那一株婆娑的大木沒有盤錯的根柢深入在無盡藏的地裏?我們是永遠不能獨立的。有幸福是永遠不離母親撫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遠接近自然的人們。不必一定與鹿豕遊,不必一定回「洞府」去;爲醫治我們當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輕淡的藥方我們的病象就有緩和的希望。在青草裏打幾個滾。到海水裏洗幾次浴,到高處去看幾次朝霞與晚照——你肩背上的負擔就會輕鬆了去的。
這是極膚淺的道理,當然。但我要沒有過過康橋的日子,我就不會有這樣的自信。我這一輩子就只那一春,說也可憐,算是不曾虛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雖則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時期。)我那時有的是閑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說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認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記那初春的睥睨嗎?曾經有多少個清晨我獨自冒着冷去薄霜鋪地的林子裏閒步——爲聽鳥語,爲盼朝陽,爲尋泥土裏漸次蘇醒的花草,爲體會最微細最神妙的春信。阿,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凋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阿,這是第一朶小雪球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面!阿,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
靜極了,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只遠處牛奶車的鈴聲,點綴這週遭的沈默。順着這大道走去,走到盡頭,再轉入林子裏的小徑,往煙霧濃密處走去,頭頂是交枝的榆蔭,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盡這林子,當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見了村舍,初青的麥田,更遠三兩個饅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條通道。天邊是霧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敎寺。聽,那曉鐘和緩的清音。這一帶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裏的輕波,默沈沈的起伏;山嶺是望不見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與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橋只是一帶茂林,擁戴着幾處娉婷的尖閣。嫵媚的康河也望不見蹤跡,你只能循着那錦帶似的林木想像那一流清淺。村舍與樹林是這地盤上的棋子,有村舍處有佳蔭,有佳蔭處有村舍。這早起是看炊煙的時辰:朝霧漸漸的升起,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後的光景)遠近的炊煙,成絲的,成縷的,成捲的,輕快的,遲重的,濃灰的,淡青的,慘白的,在靜定的朝氣裏漸漸的上騰,漸漸的不見,彷彿是朝來人們的祈禱,參差的翳入了天聽。朝陽是難得見的,這初春的天氣,但它來時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頃刻間這田野添深了顏色,一層輕紗似的金粉糝上了這草,這樹,這通道,這莊舍。頃刻間這周遭瀰漫了清晨富麗的溫柔。頃刻間你的心懷也分潤了白天誕生的光榮。「春!」這勝利的晴空彷彿在你的耳邊私語。「春!」你那快活的靈魂也彷彿在那裏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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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候着河上的風光,這春來一天有一天的消息。關心石上的苔痕,關心敗草裏的花鮮,關心這水流的緩急,關心水草的滋長,關心天上的雲霞,關心新來的鳥語。怯憐憐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鈴蘭與香草是歡喜的初聲。窈窕的蓮馨,玲瓏的石水仙,愛熱鬧的克羅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與雛菊——這時候春光已是縵爛在人間,更不須殷勤問訊。
瑰麗的春放。這是你野遊的時期,可愛的路政,這里不比中國,那一處不是坦蕩蕩的大道?徒步是一個愉快,但騎自轉車是一個更大的愉快。在康橋騎車是普遍的技術;婦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這雙輪舞的快樂。(在康橋聽說自轉車是不怕人偷的,就爲人人都自己有車,沒人要偷。)任你選一個方向,任你上一條通道,順着這帶草味的和風,放輪遠去,保管你這半天的逍遙是你性靈的補劑。這道上有的是清蔭與美草,隨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愛花,這里多的是錦繡似的草原。你如愛鳥,這里多的是巧囀的鳴禽。你如愛兒童,這鄉間到處是可親的稚子。你如愛人情,這里多的是不嫌遠客的鄉人,你到處可以「掛單」借宿,有酪漿與嫩薯供你飽餐,有奪目的果鮮恣你嘗新。你如愛酒,這鄉間每「望」都爲你儲有上好的新釀,黑啤如太濃,蘋果酒、薑酒都是供你解渴潤肺的。……帶一卷書,走十里路,選一塊清靜地,看天,聽鳥,讀書,倦了時,和身在草緜緜處尋夢去——你能想像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嗎?
陸放翁有一聯詩句:「傳呼快馬迎新月,卻上輕輿趁晚涼;」這是做地方官的風流。我在康橋時雖沒馬騎,沒轎子坐,卻也有我的風流:我常常在夕陽西曬時騎了車迎着天邊扁大的日頭直追。日頭是追不到的,我沒有夸父的荒誕,但晚景的溫存卻被我這樣偷嘗了不少。有三兩幅畫圖似的經驗至今還是栩栩的留着。只說看夕陽,我們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臨海,但實際只須遼闊的天際,平地上的晚霞有時也是一樣的神奇。有一次我趕到一個地方,手把着一家村莊的籬笆,隔着一大田的麥浪,看西天的變幻。有一次是正衝着一條寬廣的大道,過來一大羣羊,放草歸來的,偌大的太陽在它們後背放射着萬縷的金輝,天上卻是烏青青的,只賸這不可偪視的威光中的一條大路,一羣生物!我心頭頓時感着神異性的壓迫,我真的跪下了,對着這冉冉漸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臨着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草原,滿開着艶紅的罌粟,在青草裏亭亭的像是萬盞的金燈,陽光從褐色雲裏斜着過來,幻成一種異樣的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視,霎那間在我迷眩了的視覺中,這草田變成了……不說也罷,說來你們也是不信的!
一別二年多了,康橋,誰知我這思鄉的隱憂?也不想別的,我只要那晚鐘撼動的黃昏,沒遮攔的田野,獨自斜倚在軟草裏,看第一個大星在天邊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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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希罕天堂;嘗過巴黎的,老實說,連地獄都不想去了。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的墊褥,襯得你通體舒泰,硬骨頭都給熏酥了的——有時許太熱一些。那也不礙事,只要你受得住。讚美是多餘的,正如讚美天堂是多餘的;咒詛也是多餘的,正如咒詛地獄是多餘的。巴黎,軟綿綿的巴黎,只在你臨別的時候輕輕地囑咐一聲「別忘了,再來!」其實連這都是多餘的。誰不想再去?誰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腳下,春風在你的臉上,微笑在你的週遭。不拘束你,不責備你,不督飭你,不窘你,不惱你,不揉你。它摟著你,可不縛住你:是一條溫存的臂膀,不是根繩子。它不是不讓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卻永遠在你的記憶裡晃著。多輕盈的步履,羅襪的絲光隨時可以沾上你記憶的顏色!
但巴黎卻不是單調的喜劇。賽因河的柔波裡掩映著羅浮宮的倩影,它也收藏著不少失意人最後的呼吸。流著,溫馴的水波;流著,纏綿的恩怨。咖啡館:和著交頸的軟語,開懷的笑響,有踞坐在屋隅裡蓬頭少年計較自毀的哀思。跳舞場:和著翻飛的樂調,迷醇的酒香,有獨自支頤的少婦思量著往跡的愴心。浮動在上一層的許是光明,是歡暢,是快樂,是甜蜜,是和諧;但沉澱在底裡陽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經驗的本質:說重一點是悲哀,說輕一點是惆悵:誰不願意永遠在輕快的流波裡漾著,可得留神了你往深處去時的發見!
一天,一個從巴黎來的朋友找我閒談,談起了勁,茶也沒喝,煙也沒吸,一直從黃昏談到天亮,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我一合眼就回到了巴黎,方才朋友講的情境惝恍的把我自己也纏了進去;這巴黎的夢真醇人,醇你的心,醇你的意志,醇你的四肢百體,那味兒除是親嘗過的誰能想像!——我醒過來時還是迷糊的忘了我在那兒,剛巧一個小朋友進房來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你做什麼夢來了,朋友,為什麼兩眼潮潮的像哭似的?」我伸手一摸,果然眼裡有水,不覺也失笑了——可是朝來的夢,一個詩人說的,同是這悲涼滋味,正不知這淚是為那一個夢流的呢!
下面寫下的不成文章,不是小說,不是寫實,也不是寫夢,——在我寫的人只當是隨口曲,南邊人說的「出門不認貨」,隨你們寬容的讀者們怎樣看罷。
出門人也不能太小心了。走道總得帶些探險的意味。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預期的發見,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們活什麼來了?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採花,到海邊就得撿貝殼,書獃子進圖書館想撈新智慧——出門人到了巴黎就想……
你的批評也不能過分嚴正不是?少年老成——什麼話!老成是老年人的特權,也是他們的本分;說來也不是他們甘願,他們是到了年紀不得不。少年人如何能老成?老成了才是怪哪!
放寬一點說,人生只是個機緣巧合;別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順,它那裡面多的是潛流,多的是漩渦——輪著的時候誰躲得了給捲了進去?那就是你發愁的時候,是你登仙的時候,是你辨著酸的時候,是你嘗著甜的時候。
巴黎也不定比別的地方怎樣不同:不同就在那邊生活流波裡的潛流更猛,漩渦更急,因此你叫給捲進去的機會也就更多。
我趕快得聲明我是沒有叫巴黎的漩渦給淹了去——雖則也就夠險。多半的時候我只是站在賽因河岸邊看熱鬧,下水去的時候也不能說沒有,但至多也不過在靠岸清淺處溜著,從沒敢往深處跑——這來漩渦的紋螺,勢道,力量,可比遠在岸上時認清楚多了。
一 九小時的萍水緣
我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裡轉著的一張萍葉,我見著了它,掏在手裡把玩了一晌,依舊交還給它的命運,任它飄流去——它以前的飄泊我不曾見來,它以後的飄泊,我也見不著,但就這曾經相識匆匆的恩緣——實際上我與她相處不過九小時——已在我的心泥上印下蹤跡,我如何能忘,在憶起時如何能不感須臾的惆悵?
那天我坐在那熱鬧的飯店裡瞥眼看著她,她獨坐在燈光最暗漆的屋角裡,這屋內哪一個男子不帶媚態,哪一個女子的胭脂口上不沾笑容,就只她:穿一身淡素衣裳,戴一頂寬邊的黑帽,在鬋密的睫毛上隱隱閃亮著深思的目光——我幾乎疑心她是修道院的女僧偶爾到紅塵裡隨喜來了。我不能不接著注意她,她的別樣的支頤的倦態,她的曼長的手指,她的落漠的神情,有意無意間的歎息,在在都激發我的好奇——雖則我那時左邊已經坐下了一個瘦的,右邊來了肥的,四條光滑的手臂不住的在我面前晃著酒杯。但更使我奇異的是她不等跳舞開始就匆匆的出去了,好像害怕或是厭惡似的。第一晚這樣,第二晚又是這樣:獨自默默的坐著,到時候又匆匆的離去。到了第三晚她再來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不想法接近她。第一次得著的回音,雖則是「多謝好意,我再不願交友」的一個拒絕,只是加深了我的同情的好奇。我再不能放過她。巴黎的好處就在處處近人情;愛慕的自由是永遠容許的。你見誰愛慕誰想接近誰,決不是犯罪,除非你在經程中洩漏了你的塵氣暴氣,陋相或是貧相,那不是文明的巴黎人所能容忍的。只要你「識相」,上海人說的,什麼可能的機會你都可以利用。對方人理你不理你,當然又是一回事;但只要你的步驟對,文明的巴黎人決不讓你難堪。
我不能放過她。第二次我大膽寫了個字條付中間人——店主人——交去。我心裡直怔怔的怕討沒趣。可是回話來了——她就走了,你跟著去吧。
她果然在飯店門口等著我。
你為什麼一定要找我說話,先生,像我這再不願意有朋友的人?
她張著大眼看我,口唇微微的顫著。
我的冒昧是不望恕的,但是我看了你憂鬱的神情我足足難受了三天,也不知怎的我就想接近你,和你談一次話,如其你許我,那就是我的想望,再沒有別的意思。
真的她那眼內綻出了淚來,我話還沒說完。
想不到我的心事又叫一個異邦人看透了……她聲音都啞了。
我們在路燈的燈光下默默的互注了一晌,並著肩沿馬路走去,走不到多遠她說不能走,我就問了她的允許僱車坐上,直望波龍尼大林園清涼的暑夜裡兜去。
原來如此,難怪你聽了跳舞的音樂像是厭惡似的,但既然不願意何以每晚還去?
那是我的感情作用;我有些捨不得不去,我在巴黎一天,那是我最初遇見——他的地方,但那時候的我……可是你真的同情我的際遇嗎,先生?我快有兩個月不開口了,不瞞你說,今晚見了你我再也不能制止,我爽性說給你我的生平的始末吧,只要你不嫌。我們還是回那飯莊去罷。
你不是厭煩跳舞的音樂嗎?
她初次笑了。多齊整潔白的牙齒,在道上的幽光裡亮著!
有了你我的生氣就回復了不少,我還怕什麼音樂?
我們倆重進飯莊去選一個基角坐下,喝完了兩瓶香檳,從十一時舞影最凌亂時談起,直到早三時客人散盡侍役打掃屋子時才起身走,我在她的可憐身世的演述中遺忘了一切,當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我絲毫的注意。
下面是她的自述。
我是在巴黎生長的。我從小就愛讀天方夜譚的故事,以及當代描寫東方的文學;啊東方,我的童真的夢魂哪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園中留戀?十四歲那年我的姊姊帶我上北京去住,她在那邊開一個時式的帽鋪,有一天我看見一個小身材的中國人來買帽子,我就覺著奇怪,一來他長得異樣的清秀,二來他為什麼要來買那樣時式的女帽;到了下午一個女太太拿了方才買去的帽子來換了,我姊姊就問她那中國人是誰,她說是她的丈夫,說開了頭她就講她當初怎樣為愛他觸怒了自己的父母,結果斷絕了家庭和他結婚,但她一點也不追悔因為她的中國丈夫待她怎樣好法,她不信西方人會得像他那樣體貼,那樣溫存。我再也忘不了她說話時滿心怡悅的笑容。從此我仰慕東方的私衷又添深了一層顏色。
我再回巴黎的時候已經長成了,我父親是最寵愛我的,我要什麼他就給我什麼。我那時就愛跳舞,啊,那些迷醉輕易的時光,巴黎哪一處舞場上不見我的舞影。我的妙齡,我的顏色,我的體態,我的聰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啊,如今你見的只是悲慘的餘生再不留當時的丰韻——制定了我初期的墮落。我說墮落不是?是的,墮落,人生哪處不是墮落,這社會哪裡容得一個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潔?我正快走入險路的時候,我那慈愛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傾向,私下安排了一個機會,叫我與一個有爵位的英國人接近。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哪有什麼主意,在兩個月內我就做了新娘。
說起那四年結婚的生活,我也不應得過分的抱怨,但我們歐洲的勢利的社會實在是樹心裡生了蠹,我怕再沒有回復健康的希望。我到倫敦去做貴婦人時我還是個天真的孩子,哪有什麼機心,哪懂得虛偽的卑鄙的人間的底裡,我又是個外國人,到處遭受嫉忌與批評。還有我那叫名的丈夫。他娶我究竟有什麼動機我始終不明白,許貪我年輕貪我貌美帶回家去廣告他自己的手段,因為真的我不曾感著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幾時他就對我冷淡了,其實他就沒有熱過,碰巧我是個傻孩子,一天不聽著一半句軟語,不受些溫柔的憐惜,到晚上我就不自製的悲傷。他有的是錢,有的是趨奉諂媚,成天在外打獵作樂,我愁了不來慰我,我病了不來問我,連著三年抑鬱的生涯完全消滅了我原來活潑快樂的天機,到第四年實在耽不住了,我與他吵一場回巴黎再見我父親的時候,他幾乎不認識我了。我自此就永別了我的英國丈夫。因為雖則實際的離婚手續在他方面到前年方始辦理,他從我走了後也就不再來顧問我——這算是歐洲人夫妻的情分!
我從倫敦回到巴黎,就比久困的雀兒重複飛回了林中,眼內又有了笑,臉上又添了春色,不但身體好多,就連童年時的種種想望又在我心頭活了回來。三四年結婚的經驗更叫我厭惡西歐,更叫我神往東方。東方,啊,浪漫的多情的東方!我心裡常常的懷念著。有一晚,那一個運定的晚上,我就在這屋子內見著了他,與今晚一樣的歌聲,一樣的舞影,想起還不就是昨天,多飛快的光陰,就可憐我一個單薄的女子,無端叫運神擺佈,在情網裡顛連,在經驗的苦海裡沉淪,朋友,我自分是已經埋葬了的活人,你何苦又來逼著我把往事掘起,我的話是簡短的,但我身受的苦惱,朋友,你信我,是不可量的;你望我的眼裡看,憑著你的同情你可以在剎那間領會我靈魂的真際!
他是菲利濱人,也不知怎的我初次見面就迷了他。他膚色是深黃的,但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溫柔;他身材是短的,但他的私語有多叫人魂銷的魔力?啊,我到如今還不能怨他;我愛他太深,我愛他太真,我如何能一刻忘他,雖則他到後來也是一樣的薄情,一樣的冷酷。你不倦麼,朋友,等我講給你聽?
我自從認識了他我便傾注給他我滿懷的柔情,我想他,那負心的他,也夠他的享受,那三個月神仙似的生活!我們差不多每晚在此聚會的。秘談是他與我,歡舞是他與我,人間再有更甜美的經驗嗎?朋友你知道癡心人赤心愛戀的瘋狂嗎?因為不僅滿足了我私心的想望,我十多年夢魂繚繞的東方理想的實現。有他我什麼都有了,此外我更有什麼沾戀?因此等到我家裡為這事情與我開始交涉的時候,我更不躊躇的與我生身的父母根本決絕。
我此時又想起了我垂髫時在北京見著的那個嫁中國人的女子,她與我一樣也為了癡情犧牲一切,我只希冀她這時還能保持著她那純愛的生活,不比我這失運人成天在幻滅的辛辣中回味。
我愛定了他。他是在巴黎求學的,不是貴族,也不是富人,那更使我放心,因為我早年的經驗使我迷信真愛情是窮人才能供給的。誰知他騙了我——他家裡也是有錢的,那時我在熱戀中拋棄了家,犧牲了名譽,跟了這黃臉人離卻巴黎,辭別歐洲,經過一個月的海程,我就到了我理想的燦爛的東方。啊,我那時的希望與快樂!但才出了紅海,他就上了心事,經我再三的逼,他才告訴他家裡的實情,他父親是菲利濱最有錢的土著,性情是極嚴厲的,他怕輕易不能收受我進他們的家庭。我真不願意把此後可憐的身世煩你的聽,朋友,但那才是我癡心人的結果,你耐心聽著吧!
東方,東方才是我的煩惱!我這回投進了一個更陌生的社會,呼吸更沉悶的空氣;他們自己中間也許有他們溫軟的人情,但輪著我的卻一樣還只是猜忌與譏刻,更不容情的刺襲我的孤獨的性靈。果然他的家庭不容我進門,把我看作一個「巴黎淌來的可疑的婦人」。我為愛他也不知忍受了多少不可忍的侮辱,吞了多少悲淚,但我自慰的是他對我不變的恩情。因為在初到的一時他還是不時來慰我——我獨自賃屋住著。但慢慢的也不知是人言浸潤還是他原來愛我不深,他竟然表示割絕我的意思。
朋友,試想我這孤身女子犧牲了一切為的還不是他的愛,如今連他都離了我,那我更有什麼生機?我怎的始終不曾自毀,我至今還不信,因為我那時真的是沒路走了。我又沒有錢,他狠心丟了我,我如何能再去纏他,這也許是我們白種人的倔強,我不久便揩乾了眼淚,出門去自尋活路。我在一個菲美合種人的家裡尋得了一個保姆的職務;天幸我生性是耐煩領小孩的——我在倫敦的日子沒孩子管,我就養貓弄狗——救活我的是那三五個活靈的孩子,黑頭髮短手指的乖乖。在那炎熱的島上我是過了兩年沒顏色的生活,得了一次凶險的熱病,從此我面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我的心境正稍稍回復平衡的時候兩件不幸的事情又臨著了我:一件是我那他與另一女子的結婚,這消息使我昏絕了過去,一件是被我棄絕的慈父也不知怎的問得了我的蹤跡,來電說他老病快死要我回去。啊,天罰我!等我趕回巴黎的時候正好趕著與老人訣別,懺悔我先前的造孽!
從此我在人間還有什麼意趣?我只是個實體的鬼影,活動的屍體;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瀾;在初次失望的時候我想像中還有個遼遠的東方,但如今東方只在我的心上留下一個鮮明的新傷,我更有什麼希冀,更有什麼心情?但我每晚還是不自主的到這飯店裡來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的老家!我這一生的經驗本不想再向人前吐露的,誰知又碰著了你,苦苦的追著我,逼我再一度撩撥死盡的火灰,這來你夠明白了,為什麼我老是這落漠的神情,我猜你也是過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溫慰,但我不敢希望什麼,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時候也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凌亂的地板上現在只剩一片冷淡的燈光,侍役們已經收拾乾淨,我們也該走了,再會吧,多情的朋友!
二 「先生,你見過艷麗的肉沒有?」
我在巴黎時常去看一個朋友,他是一個畫家,住在一條老聞著魚腥的小街底頭一所老屋子的頂上一個a字式的尖閣裡,光線暗慘得怕人,白天就靠兩塊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給裝裝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過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碼總得上燈的時候他才脫下了他的開褂露出兩條破爛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艷麗的垃圾窩裡開始他的工作。
艷麗的垃圾窩——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畫!我說給你聽聽。貼牆有精窄的一條上面蓋著黑毛氈的算是他的床,在這上面就准你規規矩矩的躺著,不說起坐一定扎腦袋,就連翻身也不免冒犯斜著下來永遠不退讓的屋頂先生的身份!承著頂尖全屋子頂寬舒的部分放著他的書桌——我捏著一把汗叫它書桌,其實還用提嗎,上邊什麼法寶都有,畫冊子、稿本、黑炭、顏色盤子、爛襪子、領結、軟領子、熱水瓶子壓癟了的、燒乾了的酒精燈、電筒、各色的藥瓶、彩油瓶、髒手絹、斷頭的筆桿、沒有蓋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槍,那是瞞不過我花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舊貨攤上換來的。照相鏡子、小手鏡、斷齒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詳夢的小書,還有——還有可疑的小紙盒兒,凡士林一類的油膏,……一隻破木板箱一頭漆著名字上面蒙著一塊灰色布的是他的梳妝台兼書架,一個洋磁面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舊版的盧騷集子給饕了去,一頂便帽套在洋瓷長提壺的耳柄上,從袋底裡倒出來的小銅錢錯落的散著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幾隻稀小的爛蘋果圍著一條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學教授們圍著一個教育次長索薪……
壁上看得更斑斕了:這是我頂得意的一張龐那的底稿當廢紙買來的,這是我臨蒙內的裸體,不十分行,我來撩起燈罩你可以看清楚一點,草色太濃了,那膝部畫壞了,這一小幅更名貴,你認是誰,羅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運氣,也算是借來的,老巴黎就是這點子便宜,挨了半年八個月的餓不要緊,只要有機會撈著真東西,這還不值得!那邊一張擠在兩幅油畫縫裡的,你見了沒有,也是有來歷的,那是我前年趁馬克倒霉路過佛蘭克福德時夾手搶來的,是真的孟察爾都難說,就差糊了一點,現在你給三千法郎我都不賣,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長條……在他那手指東點西的賣弄他的家珍的時候,你竟會忘了你站著的地方是不夠六尺闊的一間閣樓,倒像跨在你頭頂那兩爿斜著下來的屋頂也順著他那藝術談法術似的隱了去,露出一個爽愷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蟢窠,霉塊,釘疤,全化成了哥羅畫幀中「飄颻欲化煙」的最美麗林樹與輕快的流澗;桌上的破領帶及手絹爛香蕉臭襪子等等也全變形成戴大闊邊稻草帽的牧童們,偎著樹打盹的,牽著牛在澗裡喝水的,手反襯著腦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溜著那邊走進來的娘們手按著音腔吹橫笛的——可不是那邊來了一群娘們,全是年歲青青的,露著胸膛,散著頭髮,還有光著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著來了?……唵!小心扎腦袋,這屋子真彆扭,你出什麼神來了?想著你的Bel Ami[1]對不對?你到巴黎快半個月,該早有落兒了,這年頭收成真容易——嘸,太容易了!誰說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獄?你吸煙斗嗎?這兒有自來火。對不起,屋子裡除了床,就是那張彈簧早經追悼過了的沙發,你坐坐吧,給你一個墊子,這是全屋子頂溫柔的一樣東西。
不錯,那沙發,這閣樓上要沒有那張沙發,主人的風格就落了一個極重要的原素。說它肚子裡的彈簧完全沒了勁,在主人說是太謙,在我說是簡真污衊了它。因為分明有一部分內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間,看來倒像是一座分水嶺,左右都是往下傾的,我初坐下時不提防它還有彈力,倒叫我駭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霉了,露著黑黑黃黃不知是什麼貨色,活像主人襯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坐,他咬了咬嘴唇翻一翻眼珠微微的笑了。笑什麼了你?我笑——你坐上沙發那樣兒叫我想起愛菱。愛菱是誰?她呀——她是我第一個模特兒。模特兒?你的?你的破房子還有模特兒,你這窮鬼花得起……別急,究竟是中國初來的,聽了模特兒就這樣的起勁,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紅印了!本來不算事,當然,可是我說像你這樣的破雞棚……破雞棚便怎麼樣,耶穌生在馬號裡的,安琪兒們都在馬矢裡跪著禮拜哪!別忙,好朋友,我講你聽。如其巴黎人有一個好處,他就是不勢利!中國人頂糟了,這一點;窮人有窮人的勢利,闊人有闊人的勢利,半不闌珊的有半不闌珊的勢利——那才是半開化,才是野蠻!你看像我這樣子,頭髮像刺蝟,八九天不刮的破鬍子,半年不收拾的髒衣服,鞋帶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國,誰不叫我外國叫化子,哪配進北京飯店一類的勢利場;可是在巴黎,我就這樣兒隨便問那一個衣服頂漂亮脖子搽得頂香的娘們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於模特兒,那更不成話,哪有在巴黎學美術的,不論多窮,一年裡不換十來個眼珠亮亮的來坐樣兒?屋子破更算什麼?波希民的生活就是這樣,按你說模特兒就不該坐壞沙發,你得準備杏黃貢緞繡丹鳳朝陽做墊的太師椅請她坐你才安心對不對?再說……
別再說了!算我少見世面,算我是鄉下老戇,得了;可是說起模特兒,我倒有點好奇,你何妨講些經驗給我長長見識?有真好的沒有?我們在美術院裡見著的什麼維納絲得米羅,維納絲梅第妻,還有鐵青的,魯班師的,鮑第千里的,丁稻來篤的,箕奧其安內的裸體實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反面說,新派的比如雪尼約克的,瑪提斯的,塞尚的,高耿的,弗朗刺馬克的,又是太醜,太損,太不像人,一樣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人體美,究竟怎麼一回事?我們不幸生長在中國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與後部看不出多大分別的世界裡,實在是太蒙昧無知,太不開眼。可是再說呢,東方人也許根本就不該叫人開眼的,你看過約翰巴裡士那本《沙揚娜拉》沒有,他那一段形容一個日本裸體舞女——就是一張臉子粉搽得像棺材裡爬起來的顏色,此外耳朵以後下巴以下就比如一節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人噁心。你們學美術的才有第一手的經驗,我倒是……
你倒是真有點羨慕,對不對?不怪你,人總是人。不瞞你說,我學畫畫原來的動機也就是這點子對人體秘密的好奇。你說我窮相,不錯,我真是窮,飯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兒——我怎麼也省不了。這對人體美的欣賞在我已經成了一種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擺脫的嗜好;我寧可少吃儉穿,省下幾個法郎來多雇幾個模特兒。你簡直可以說我是著了迷,成了病,發了瘋,愛說什麼就什麼,我都承認——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養,安慰,餵飽我的「眼淫」。當初羅丹我猜也一定與我一樣的狼狽,據說他那房子裡老是有剝光了的女人,也不為坐樣兒,單看她們日常生活「實際的」多變化的姿態——他是一個牧羊人,成天看著一群剝了毛皮的馴羊!魯班師那位窮凶極惡的大手筆,說是常難為他太太做模特兒,結果因為他成天不斷的畫他太太竟許連穿褲子的空兒都難得有!但如果這話是真的魯班師還是太傻,難怪他那畫裡的女人都是這剝白豬似的單調,少變化;美的分配在人體上是極神秘的一個現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不論男女我想幾乎是不可能的;上帝拿著一把顏色望地面上撒,玫瑰、羅蘭、石榴、玉簪、剪秋羅,各樣都沾到了一種或幾種的彩澤,但決沒有一種花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調的,那如其有,按理論講,豈不是又得回復了沒顏色的本相?人體美也是這樣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頭髮,有的手,有的腳踝,那不可理解的骨胳,筋肉,肌理的會合,形成各各不同的線條,色調的變化,皮面的漲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煩細心體會發見去,上帝沒有這樣便宜你的事情,他決不給你一個具體的絕對美,如果有我們所有藝術的努力就沒了意義;巧妙就在你明知這山裡有金子,可是在哪一點你得自己下工夫去找。啊!說起這藝術家審美的本能,我真要閉著眼感謝上帝——要不是它,豈不是所有人體的美,說窄一點,都變了古長安道上歷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層或幾層薄薄的衣服給埋沒了!回頭我給你看我那張破床底下有一本寶貝,我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績——千把張的人體臨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這間破雞棚裡勾下的,別看低我這張彈簧早經追悼了的沙發,這上面落坐過至少一二百個當得起美字的女人!別提專門做模特兒的,巴黎哪一個不知道俺家黃臉什麼,那不算希奇,我自負的是我獨到的發見:一半因為看多了緣故,女人肉的引誘在我差不多完全消滅在美的欣賞裡面,結果在我這雙「淫眼」看來,一絲不掛的女人就同紫霞宮裡翻出來的屍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搖不動我的性慾,反面說當真穿著得極整齊的女人,不論她在人堆裡站著,在路上走著,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礙就無形的消滅,正如老練的礦師一瞥就認出礦苗,我這美術本能也是一瞥就認出「美苗」,一百次裡錯不了一次;每回發見了可能的時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剝光了她叫我看個滿意不成,上帝保佑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時候真難得有!我記得有一次在戲院子看著了一個貴婦人,實在沒法想(我當然試來)我那難受就不用提了,比發瘧疾還難受——她那特長分明是在小腹與……
夠了夠了!我倒叫你說得心癢癢的。人體美!這門學問,這門福氣,我們不幸生長在東方誰有機會研究享受過來?可是我既然到了巴黎,不幸氣碰著你,我倒真想叨你的光開開我的眼,你得替我想法,要找在你這宏富的經驗中比較最貼近理想的一個看看……
你又錯了!什麼,你意思花就許巴黎的花香,人體就許巴黎的美嗎?太滅自己的威風了!別信那巴理士什麼《沙揚娜拉》的胡說;聽我說,正如東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麼香味,東方的人體在得到相當的栽培以後,也同樣不能比西方的人體差什麼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胳的大小,皮膚的色彩。同時頂要緊的當然要你自己性靈裡有審美的活動,你得有眼睛,要不然這宇宙不論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還是白來的。我在巴黎苦過這十年,就為前途有一個宏願:我要張大了我這經過訓練的「淫眼」到東方去發見人體美——誰說我沒有大文章做出來?至於你要借我的光開開眼,那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可是我想想——可惜了!有個馬達姆朗灑,原先在巴黎大學當物理講師的,你看了准忘不了,現在可不在了,到倫敦去了;還有一個馬達姆薛托漾,她是遠在南邊鄉下開麵包鋪子的,她就夠打倒你所有的丁稻來篤,所有的鐵青,所有的箕奧其安內——尤其是給你這未入流看,長得太美了,她通體就看不出一根骨頭的影子,全叫勻勻的肉給隱住的,圓的,潤的,有一致節奏的,那妙是一百個哥蒂藹也形容不全的,尤其是她那腰以下的結構,真是奇跡!你從意大利來該見過西龍尼維納絲的殘像,就那也只能彷彿,你不知道那活的氣息的神奇,什麼大藝術天才都沒法移植到畫布上或是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裡辯論究竟是藝術高出自然還是自然高出藝術,我怕上帝僭先的機會畢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別的單就她站在那裡你看,從小腹接檉上股那兩條交薈的弧線起直往下貫到腳著地處止,那肉的浪紋就比是——實在是無可比——你夢裡聽著的音樂: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淨,不可信的韻味——說粗一點,那兩股相並處的一條線直貫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綻,你想通過一根髮絲或是吹度一絲風息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同時又決不是肥肉的粘著,那就呆了。真是夢!唉,就可惜多美一個天才偏叫一個身高六尺三寸長紅鬍子的麵包師給糟蹋了;真的這世上的因緣說來真怪,我很少看見美婦人不嫁給猴子類牛類水馬類的醜男人!但這是支話。眼前我招得到的,夠資格的也就不少——有了,方纔你坐上這沙發的時候叫我想起了愛菱,也許你與她有緣分,我就為你招她去吧,我想應該可以容易招到的。可是上哪兒呢?這屋子終究不是欣賞美婦人的理想背景,第一不夠開展,第二光線不夠——至少為外行人像你一類著想……我有了一個頂好的主意,你遠來客我也該獨出心裁招待你一次,好在愛菱與我特別的熟,我要她怎麼她就怎麼;暫且約定後天吧,你上午十二點到我這裡來,我們一同到芳丹薄羅的大森林裡去,那是我常游的地方,尤其是阿房奇石相近一帶,那邊有的是天然的地毯,這一時是自然最妖艷的日子,草青得滴得出翠來,樹綠得漲得出油來,松鼠滿地滿樹都是,也不很怕人,頂好玩的,我們決計到那一帶去秘密野餐吧——至於「開眼」的話,我包你一個百二十分的滿足,將來一定是你從歐洲帶回家最不易磨滅的一個印象!一切有我佈置去,你要是願意貢獻的話,也不用別的,就要你多買大楊梅,再帶一瓶桔子酒,一瓶綠酒,我們享半天閒福去。現在我講得也累了,我得躺一會兒,隔一天我們從芳丹薄羅林子裡回巴黎的時候,我彷彿剛做了一個最荒唐,最艷麗,最秘密的夢。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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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於大眾中 說我常作佛 聞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
初聞佛所說 心中大驚疑 將非魔所說 惱亂我心耶
--蓮華經譬喻品
山中不定是清靜,廟宇在參天的大木中間藏著,早晚間有的是風,松有松聲,竹有竹韻,鳴的禽,叫的蟲子,閣上的大鐘,殿上的木魚,廟身的左邊右邊都安著接泉水的粗毛竹管,這就是天然的笙簫,時緩時急的參和著天空地上種種的鳴籟。靜是不靜的;但山中的聲響,不論是泥土裏的蚯蚓叫或是轎夫們深夜裏「唱寶」的異調,自有一種各別處:它來得純粹,來得清亮,來得透徹,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裏洗濯過後覺得清白些,這些山籟,雖則一樣是音響,也分明有洗凈的功能。
夜間這些清籟搖著你入夢,清早上你也從這些清籟的懷抱中甦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樓住更是修得來的。我們的樓窗開處是一片蓊蔥的林海,林海外更有雲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接受自然的變幻;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散放你情感的變幻。自在,滿足。
今早夢回時睜眼見滿帳的霞光。鳥雀們在讚美;我也加入一份。它們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潛深一度的沉默。
鐘樓中飛下一聲宏鐘,空山在音波的磅薄中震蕩。這一聲鐘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誇;說思流罷。耶教人說阿門,印度教人說「歐姆」「O-m」,與這鐘聲的嗡嗡,同是從撮口外攝到合口內包的一個無限的波動:分明是外擴,卻又是內潛;一切在它的周緣,卻又在它的中心;同時是皮又是核,是軸亦復是廓。這偉大奧妙的「O——m」使人感到動,又感到靜,從靜中見動,又從動中見靜。從安住到飛翔,又從飛翔回復安住,從實在境界超入妙空,又從妙空化生實在:——
「聞佛柔軟香,深遠甚微妙。」
多奇異的力量!多奧妙的啟示!包容一切衝突性的現象,擴大霎那間的視域,這單純的音響,於我是一種智靈的洗凈。花開,花落,天外的流星與田畦間的飛螢,上綰雲天的青松,下臨絕海的巉岩,男女的愛,珠寶的光,火山的溶液:一嬰兒在它的搖籃中安眠。
這山上的鐘聲是晝夜不間歇的,平均五分鐘時一次,打鐘的和尚獨自在鐘樓上住著,據說他已經不間歇的打了十一年鐘,他的願心是打到他不能動彈的那天。鐘樓上供著菩薩,打鐘人在大鐘的一邊安著他的「座」,他每晚是坐著安神的,一隻手挽著鐘棰的一頭,從長期的習慣,不叫睡眠耽誤他的職司。「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沒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竅蒙充六根,怎麼算總多了一個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師的談吐裡不少某督軍與某省長的點綴;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貪嗔的化身,無端摔破了兩個無辜的茶碗。但這打鐘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歲在五十開外,出家有二十幾年,這鐘樓,不錯,是他管的,這鐘是他打的(說著他就過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錯,是坐著安神的,但此外,可憐,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麼異樣。他拂拭著神龕,神坐,拜墊,換上香燭,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乾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轉身去撞一聲鐘。他臉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卻沒有失眠的倦態,倒是滿滿的不時有笑容的展露;念什麼經;不,就念阿彌陀佛,他竟許是不認識字的。「那一帶是什麼山,叫什麼,和尚?」「這裡是天目山」,他說。「我知道,我說的是那一帶的」,我手點著問。「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個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讀書台的舊址,蓋著幾間屋,供著佛像,也歸廟管的,叫作茅棚。但這不比得普渡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著或是偎著修行的和尚沒一個不是鵠形鳩面,鬼似的東西。他們不開口的多,你愛布施什麼放在他跟前的簍子或是盤子裡,他們怎麼也不睜眼,不出聲,隨你給的是金條或是鐵條。人說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沒有吃過東西,不曾挪過窩,可還是沒有死,就這冥冥的坐著。他們大約離成佛不遠了,單看他們的臉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麼,一樣這黑刺刺,死僵僵的。「內中有幾個」,香客們說,「已經成了活佛,我們的祖母早三十年來就看見他們這樣坐著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裡的和尚,卻沒有那樣的浪漫出奇。茅棚是盡夠蔽風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鮮鮮的人。雖則他並不因此減卻他給我們的趣味。他是一個高身材,黑面目,行動遲緩的中年人;他出家將近十年,三年前坐過禪關,現在這山上茅棚裡來修行;他在俗家時是個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許還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說他中年出家的緣由,他只說「俗業太重了,還是出家從佛的好」,但從他沉著的語音與持重的神態中可以覺出他不僅是曾經在人事上受過磨折,並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洩漏著他內裡強自抑制,魔與佛交鬥的痕跡:說他是放過火殺過人的懺悔者,可信;說他是個回頭的浪子,也可信。他不比那鐘樓上人的不著顏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裡逃夾的一個囚犯三年的禪關,三年的草棚,還不曾壓倒,不曾滅淨,他肉身的烈火。「俗業太重了,不如出家從佛的好」;這話裡豈不顫栗著一往懺悔的深心?我覺著好奇;我怎麼能得知他深夜趺坐時意念的究竟?
佛於大眾中 說我常作佛 聞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
初聞佛所說 心中大驚疑 將非魔所說 惱亂我心耶
但這也許看太奧了。我們承受西洋人生觀洗禮的,容易把做人看得太積極,人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讓,把住這熱乎乎的一個身子一個心放進生活的軋床去,不叫他留存半點汁水回去;非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決不肯認輸,退後,收下旗幟;並且即使承認了絕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體的取決,不來半不闌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後退:寧可自殺,乾脆的生命的斷絕,不來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認。不錯,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亞佩臘與愛洛綺絲,但在他們是情感方面的轉變,原來對人的愛移作對上帝的愛,這知感的自體與它的活動依舊不含糊的在著;在東方人,這齣家是求情感的消滅,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蹟的解脫。再說,這齣家或出世的觀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國,是跟著佛教來的;印度可以會發生這類思想,學者們自有種種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釋,也盡有趣味的。中國何以能容留這類思想,並且在實際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個朋友差一點做了小和尚)!這問題正值得研究,因為這分明不僅僅是個知識乃至意識的淺深問題,也許這情形盡有極有趣味的解釋的可能,我見聞淺,不知道我們的學者怎樣想法,我願意領教。
十五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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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坐滬杭甬的通車去過杭州的人,想來誰也看到過臨平山的一道青嶂。車到了峡石,平地裏就有起幾堆小石山來了,然而近者太近,遠者太小,不大會令人想起特異的關於山的概念。一到臨平,向北窗看到了這眠牛般的一排山影,纔彷彿是叫人預備著到杭州去看山看水似地,心裏會突然的起一種變動;覺得杭州是不遠了,四周的環境,確與滬寧路的南段,滬杭甬路的東段,一望平原,河流草舍很多的單調的景色不同了。這臨平山的頂上,我一直到今年,纔去攀涉,囘想起來,倒也有一點淺淡的佳趣。
臨平不過是杭州——大約是往日的仁和縣管的罷? ——的一箇小鎮,介在杭州海寧二縣之間,自杭州東去,至多也不到六七十里地的路程。境內河流四繞,可以去湖州,可以去禾郡,也可以去松江上海,直到天邊。因之沿河的兩岸(是東西的)交河的官道(是南北的)之旁,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個部落。居民總有八九百家,柳葉菱塘,桑田魚市,麻布袋,豆腐皮,醬鴨肥雞,繭行藕店,算將起來,一年四季,農產商品,倒也不少。在一條丁字路的轉彎角前,並且還有一家青帘搖漾的杏花村——是酒家的雅號,本名彷彿是聚賢樓。 ——鄉民樸素,禁令森嚴,所以妓館當然是沒有的,旅館也不曾看到,但暗娼有無,在這一個民不聊生民又不敢死的年頭,我可不能夠保。
我們去的那天,是從杭州坐了十點左右的一班慢車去的,一則因爲左近的三位朋友,那一日正值著假期;二則因爲有幾位同鄉,在那裏處理鄉村的行政,這幾位同鄉聽說我近來侘傺無聊,篇文不寫,所以請那三位住在我左近的朋友約我同去臨平玩玩,或者可以散散心,或者也可以壯壯膽,不要以爲中國的農村完全是破產了,中國人除幾個活大家死之外別無出路了。等因奉此地到了臨平,更在那家聚賢樓上,背晒著太陽喝了兩斤老酒,興致果然起來了,把袍子一脫,我們就很勇猛地說:『去,去爬山去!』
緩步西行(出鎮往西),靠左手走過一個橋洞,在一條長蛇似的大道之旁,遠遠就看得見一座銀匠店頭的招牌那麼的塔,和許多名目也不大曉得的疏疏落落的樹。地理大約總可以不再過細地報告了罷,北面就是那支臨平山,南面豈不又是一條小河麼?我們的所以不從臨平山的東首上山,而必定要走出鎮市——臨平市是在山的東麓的——走到臨平山的西麓去者,原因是爲了安隱寺裏的一顆梅樹。
安隱寺,據說,在唐宣宗時,名永興院,吳越時名安平院。至宋治平二年,始賜今名。因爲明末清初的那位西泠十子中的臨平人沈去矜謙,好閑多事,做了一部臨平記,所以後來的臨平人,也做出了不少的文章,其中最好的一篇,便是安隱寺裏的那顆所謂『唐梅』的梅樹。
安隱寺,在臨平山的西麓,寺外面有一口四方的小井,井欄上刻著『安平泉』的三個不大不小的字。諸君若要一識這安平泉的偉大過去,和沿臨平山一帶的許多寺院的興廢,以及鼎湖的何以得名,孫皓的怎麼亡國(我所說的是天璽改元的那一囘事情)等瑣事的,請去翻一翻沈去矜的臨平記,張大昌的臨平記補遺,或田汝成的西湖志餘等就得,我在這裏,祇能老實地說,那天我們所看到的安隱寺,實在是坍敗得可以,寺裏面的那一顆出名的『唐梅』,樹身原也不小,但我卻怎麼也不想承認牠是一千幾百年前頭的刁鑽古怪鬼靈精。你且想想看,南宋亡國,伯顏丞相,豈不是由臨平而入駐皋亭的麼?那些羊羶氣滿身滿面的元朝韃子,哪裏肯爲中國人保留著這一株枯樹?此後還有清朝,還有洪楊的打來打去,廟之不存,樹將焉附,這唐梅若果是真,那牠可真是不怕水火,不怕刀兵的活寶貝了,我們中國還要造什麼飛機高射礮呢?同外國人打起仗來,豈不祇教擎著這一顆梅樹出去就對?
在冷氣逼人的安隱寺客廳上吃了一碗茶,向四壁掛在那裏的霉爛的字畫致了一致敬,付了他們四角小洋的茶錢之後,我們就從不知何時被毀去的西面正殿基的門外,走上了山,沿山腳的一帶,太陽光裏,有許多工人,祇穿了一件小衫,在那裏劈柴砍樹。我看得有點氣起來了,所以就停住了腳,問他們『這些樹木,是誰教你們來砍的?』『除了這些山的主人之外還有誰呢?』這囘話倒也真不錯,我呆張著目,看看地上縱橫睡著的拳頭樣粗的松杉樹幹,想想每年植樹節日的各機關和要人等貼出來的紅綠的標語傳單,喉嚨頭好像衝起來了一塊麵包。呆立了一會,看看同來的幾位同伴,已經上山去得遠了,就祇好屁也不放一個,旋轉身子,狠狠地踏上了山腰,彷彿是山上的泥沙碎石,得罪了我的樣子。
這一口看了工人砍樹伐山而得的氣悶,直到快爬上山頂的時候,纔茲吐出。臨平山雖則不高,但走走究竟也有點吃力,喘氣喘得多了,肚子裏自然會感到一種清空,更何況在山頂上坐下的一瞬間,遠遠地又看得出錢塘江一線的空明繚繞,越山隔岸的無數青峯,以及腳下頭臨平一帶的煙樹人家來了呢!至於在滬杭甬路軌上跑的那幾輛同小孩子的玩具似的客車,與火車頭上在亂吐的一圈一圈的白煙,那不過是將死風景點一點活的手筆,像麥克白夫婦當行凶的當兒,忽聽到了醉漢的叩門聲一樣,有了原是更好,卽使沒有,也不會使人感到缺恨的。
從臨平山頂上看下來的風景,的確還有點兒可取。從前我曾經到過蘭溪,從蘭溪市上,隔江西眺橫山,每感到這座小小的蘭陰山真太平淡,真是造物的浪費,但第二日身入了此山,到山頂去向南向東向西向北的一看,反覺得遊蘭溪者這橫山決不可不到了。臨平山的風景,就同這山有點相像;你遠看過去,覺得臨平山不過是一支光禿的小山而已,另外也沒有什麼奇特,但到山頂去俯瞰下來,則又覺得杭城的東面,幸虧有了牠纔可以說是完滿。我說這話,並不是因受了臨平人的賄賂,也不是想奪風水先生——所謂堪輿家也——們的生意,實在是杭州的東面太空曠了,有了臨平山,有了皋亭,黃鶴一帶的山,纔補了一補缺。這是從風景上來說的話,與什麼臨平湖塞則天下治,湖開則天下亂等倒果爲因的妄揣臆說,卻不一樣。
臨平山頂,自西徂東,曲折高低的山脊線,若把它拉將直來,大約總也有里把路長的樣子。在這裏把路的半腰偏東,從山下望去,有一圍黃色的牆頭露出,像煞是巨像身上的一隻木斗似的地方,就是臨平人最愛誇說的龍洞的道觀了。這龍洞,臨平的鄉下人,誰也曉得,說是小康王曾在洞裏避過難。其實呢,這又是以訛傳訛的一篇鄉下文章而已。你猜怎麼著?這臨平山頂,半腰裏原是有一個大洞的。洞的石壁上貼地之處,有『翼拱之凌晨遊此,時康定元年四月八日』的兩行字刻在那裏。小康王也是一個康,康定元年也是一個康,兩康一混,就混成了小康王的避難。大約因此也就成全了那個道觀,龍洞道觀的所以得至今廟貌重新,遊人爭集者,想來小康王的功勞,一定要居其大半。可是沈謙的臨平記裏,所說就不同了,現在我且抄一段在這裏,聊以當作這一篇臨平登山記的尾巴,因爲自龍山出來,天也差不多快晚了,我們也就跑下了山,趕上了車站,當日重複坐四等車囘到了杭州的緣故:
仁宗皇帝康定元年夏四月,翼拱之來游臨平山細礪洞。
謙曰:吾鄉有細礪洞,在臨平山巔,深十餘丈,闊二丈五尺,高一丈五尺,多出礪石,本草所稱『礪石出臨平』者,卽其地也;至是者無不一遊,自宋至今,題名者數人而已,然多漶漫不可讀,而攀躋洗剔,得此一人,亦如空谷之足音,跫然而喜矣。
又曰:謙聞洞中題名舊矣,向未見。甲申四月八日,里人例有祈年之舉,謙同友人往探,因得見其真跡。字在洞中東北壁,惟翼字最大,下兩行分書之,微有丹漆,乃里人郭伯邑所潤色,今則剝落殆盡,其筆勢,遒勁如顏真卿格,真奇蹟也。洞西面,又鑿有『竇緘』二字,無年月可考,亦不解其義,意者,遊人有竇姓者邪?至於滿洞鏤刻佛像,或是楊髡靈鷲之餘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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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養了好幾次貓,結局總是失蹤或死亡。三妹是最喜歡貓的,她常在課後回家時,逗著貓玩。有一次,從隔壁要了一只新生的貓來。花白的毛,很活潑,常如帶著泥土的白雪球似的,在廊前太陽光裏滾來滾去。三妹常常的,取了一條紅帶,或一根繩子,在它面前來回的拖搖著,它便撲過來搶,又撲過去搶。我坐在藤椅上看著他們,可以微笑著消耗過一二小時的光陰,那時太陽光暖暖的照著,心上感著生命的新鮮與快樂。後來這只貓不知怎地忽然消瘦了,也不肯吃東西,光澤的毛也汙澀了,終日躺在廳上的椅下,不肯出來。三妹想著種種方法逗它,它都不理會。我們都很替它憂郁。三妹特地買了一個很小很小的銅鈴,用紅綾帶穿了,掛在它頸下,但只顯得不相稱,它只是毫無生意的,懶惰的,郁悶的躺著。有一天中午,我從編譯所回來,三妹很難過的說道:“哥哥,小貓死了!”
我心裏也感著一縷的酸辛,可憐這兩月來相伴的小侶!當時只得安慰著三妹道:“不要緊,我再向別處要一只來給你。”
隔了幾天,二妹從虹口舅舅家裏回來,她道,舅舅那裏有三四只小貓,很有趣,正要送給人家。三妹便慫恿著她去拿一只來。禮拜天,母親回來了,卻帶了一只渾身黃色的小貓同來。立刻三妹一部分的註意,又被這只黃色小貓吸引去了。這只小貓較第一只更有趣、更活潑。它在園中亂跑,又會爬樹,有時蝴蝶安詳地飛過時,它也會撲過去捉。它似乎太活潑了,一點也不怕生人,有時由樹上躍到墻上,又跑到街上,在那裏曬太陽。我們都很為它提心吊膽,一天都要“小貓呢?小貓呢?”查問得好幾次。每次總要尋找了一回,方才尋到。三妹常指它笑著罵道:“你這小貓呀,要被乞丐捉去後才不會亂跑呢!”我回家吃中飯,總看見它坐在鐵門外邊,一見我進門,便飛也似地跑進去了。飯後的娛樂,是看它在爬樹。隱身在陽光隱約裏的綠葉中,好像在等待著要捉捕什麽似的。把它抱了下來。一放手,又極快地爬上去了。過了二三個月,它會捉鼠了。有一次,居然捉到一只很肥大的鼠,自此,夜間便不再聽見討厭的吱吱的聲了。
某一日清晨,我起床來,披了衣下樓,沒有看見小貓,在小園裏找了一遍,也不見。心裏便有些亡失的預警。
“三妹,小貓呢?”
她慌忙地跑下樓來,答道:“我剛才也尋了一遍,沒有看見。”
家裏的人都忙亂的在尋找,但終於不見。
李嫂道;“我一早起來開門,還見它在廳上。燒飯時,才不見了它。”
大家都不高興,好像亡失了一個親愛的同伴,連向來不大喜歡它的張嬸也說;“可惜,可惜,這樣好的一只小貓。”
我心裏還有一線希望,以為它偶然跑到遠處去,也許會認得歸途的。
午飯時,張嬸訴說道:“剛才遇到隔壁周家的丫頭,她說,早上看見我家的小貓在門外,被一個過路的人捉去了。”
於是這個亡失證實了。三妹很不高興的,咕嚕著道:“他們看見了,為什麽不出來阻止?他們明曉得它是我家的!”
我也悵然的,憤恨的,在詛罵著那個不知名的奪去我們所愛的東西的人。
自此,我家好久不養貓。
冬天的早晨,門口蜷伏著一只很可憐的小貓。毛色是花白,但並不好看,又很瘦。它伏著不去。我們如不取來留養,至少也要為冬寒與饑餓所殺。張嬸把它拾了進來,每天給它飯吃。但大家都不大喜歡它,它不活潑,也不像別的小貓之喜歡頑遊,好像是具著天生的憂郁性似的,連三妹那樣愛貓的,對於它也不加註意。如此的,過了幾個月,它在我家仍是一只若有若無的動物。它漸漸的肥胖了,但仍不活潑。大家在廊前曬太陽閑談著時,它也常來蜷伏在母親或三妹的足下。三妹有時也逗著它玩,但沒有對於前幾只小貓那樣感興趣。有一天,它因夜裏冷,鉆到火爐底下去,毛被燒脫好幾塊,更覺得難看了。
春天來了,它成了一只壯貓了,卻仍不改它的憂郁性,也不去捉鼠,終日懶惰的伏著,吃得胖胖的。
這時,妻買了一對黃色的芙蓉鳥來,掛在廊前,叫得很好聽。妻常常叮囑著張嬸換水,加鳥糧,洗刷籠子。那只花白貓對於這一對黃鳥,似乎也特別註意,常常跳在桌上,對鳥籠凝望著。
妻道:“張嬸,留心貓,它會吃鳥呢。”
張嬸便跑來把貓捉了去。隔一會,它又跳上桌子對鳥籠凝望著了。
一天,我下樓時,聽見張嬸在叫道:“鳥死了一只,一條腿被咬去了,籠扳上都是血。是什麽東西把它咬死的?”
我匆匆跑下去看,果然一只鳥是死了,羽毛松散著,好像它曾與它的敵人掙紮了許久。
我很憤怒,叫道:“一定是貓,一定是貓!”於是立刻便去找它。
妻聽見了,也匆匆地跑下來,看了死鳥,很難過,便道:“不是這貓咬死的還有誰?它常常對鳥籠望著,我早就叫張嬸要小心了。張嬸!你為什麽不小心?”
張嬸默默無言,不能有什麽話來辯護。
於是貓的罪狀證實了。大家都去找這可厭的貓,想給它以一頓懲戒。找了半天,卻沒找到。我以為它真是“畏罪潛逃”了。
三妹在樓上叫道:“貓在這裏了。”
它躺在露臺板上曬太陽,態度很安詳,嘴裏好象還在吃著什麽。我想,它一定是在吃著這可憐的鳥的腿了,一時怒氣沖天,拿起樓門旁倚著的一根木棒,追過去打了一下。它很悲楚地叫了一聲“咪嗚!”便逃到屋瓦上了。
我心裏還憤憤的,以為懲戒得還沒有快意。
隔了幾天,李嫂在樓下叫道:“貓,貓?又來吃鳥了。”同時我看見一只黑貓飛快的逃過露臺,嘴裏銜著一只黃鳥。我開始覺得我是錯了!
我心裏十分的難過,真的,我的良心受傷了,我沒有判斷明白,便妄下斷語,冤苦了一只不能說話辯訴的動物。想到它的無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我的虐待,都是針,刺我的良心的針!
我很想補救我的過失,但它是不能說話的,我將怎樣的對它表白我的誤解呢?
兩個月後,我們的貓忽然死在鄰家的屋脊上。我對於它的亡失,比以前的兩只貓的亡失,更難過得多。
我永無改正我的過失的機會了!
自此,我家永不養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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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说是最会求进步的动物,然而对于某种事体发生一个新意见的时候,必定要经过许久的怀疑,或是一番的痛苦,才能够把它实现出来。甚至明知旧模样旧方法的缺点,还不敢“斩钉截铁”地把它改过来咧。好像男女的服饰,本来可以随意改换的。但是有一度的改换,也必费了好些唇舌在理论上做工夫,才肯羞羞缩缩地去试行。所以现在男女的服饰,从形式上看去,却比古时好;如果从实质上看呢?那就和原人的装束差不多了。
服饰的改换,大概先从男子起首。古时男女的装束是一样的,后来男女有了分工的趋向,服饰就自然而然地随着换啦。男子的事业越多,他的服饰越复杂,而且改换得快。女子的工作只在家庭里面,而且所做的事与服饰没有直接的关系,所以它的改换也就慢了。我们细细看来,女子的服饰,到底离原人很近。
现时女子的服饰,从生理方面看去,不合适的地方很多。她们所谓之改换的,都是从美观上着想。孰不知美要出于自然才有价值,若故意弄成一种不自然的美,那缠脚娘走路的婀娜模样也可以在美学上占位置了。我以为现时女子的事业比往时宽广得多,若还不想去改换她们的服饰,就恐怕不能和事业适应了。
事业与服饰有直接的关系,从哪里可以看得出来呢?比如欧洲在大战以前,女子的服饰差不多没有什么改变。到战事发生以后,好些男子的事业都要请女子帮忙。她们对于某种事业必定不能穿裙去做的,就换穿裤子了;对于某种事业必定不能带长头发去做的,也就剪短了。欧洲的女子在事业上感受了许多不方便,方才把服饰渐渐地改变一点,这也是证明人类对于改换的意见是很不急进的。新社会的男女对于种种事情,都要求一个最合适的方法去改换它。既然知道别人因为受了痛苦才去改换,我们何不先把它改换来避去等等痛苦呢?
在现在的世界里头,男女的服饰是应当一样的。这里头的益处很大,我们先从女子的服饰批评一下,再提那改换的益处罢。我不是说过女子的服饰和原人差不多吗?这是由哪里看出来的呢?
第一样是穿裙。古时的男女没有不穿裙的。现在的女子也少有不穿裙的。穿裙的缘故有两种说法:1.因为古时没有想出缝裤的方法,只用树叶或是兽皮往身上一团;到发明纺织的时候,还是照老样子做上。2.是因为礼仪的束缚。怎么说呢?我们对于过去的事物,很容易把他当做神圣。所以常常将古人平日的行为,拿来当仪式的举动;将古人平日的装饰,拿来当仪式的衣冠。女子平日穿裤子是服装进步的一个现象。偏偏在礼节上就要加上一条裙,那岂不是很无谓吗?
第二样是饰品。女子所用的手镯脚钏指环耳环等等物件,现在的人都想那是美术的安置;其实从历史上看来,这些东西都是以女子当奴隶的大记号,是新女子应当弃绝的。古时希伯来人的风俗,凡奴隶服役到期满以后不愿离开主人的,主人就可以在家神面前把那奴隶的耳朵穿了,为的是表明他已经永久服从那一家。希伯来语ne-zem有耳环鼻环两个意思。人类有时也用鼻环,然而平常都是兽类用的。可见穿耳穿鼻决不是美术的要求,不过是表明一个永久的奴隶的记号便了,至于手镯脚钏更是明而易见的,可以不必说了。有人要问耳环手镯等物既然是奴隶用的,为什么从古以来这些东西都是用很实的材料去做呢?这可怪不得。
人的装束有一分美的要求是不必说的,“披毛戴角编贝文身”,就是美的要求,和手镯耳环绝不相同的。用贵重的材料去做这些东西大概是在略婚时代以后。那时的女子虽说是由父母择配,然而父母的财产一点也不能带去。父母因为爱子的缘故,只得将贵重的材料去做这些装饰品,一来可以留住那服从的记号,二来可以教子女间接地承受产业。现在的印度人还有类乎这样的举动。印度女子也是不能承受父母的产业的,到要出嫁的时候,父母就用金镑或是银钱给她做装饰。将金钱连起来当饰品,也就没有人敢说那是父母的财产了。印度的新妇满身用“金镑链子”围住,也是和用贵重的材料去做装饰一样。不过印度人的方法妥当而且直接,免去用金银去打首饰的周折便了。
第三样是留发。头上的饰品自然是因为留长头发才有的,如果没有长头发,首饰也就无所附着了。古时的人类和现在的蛮族,男女留发的很多,断发的倒是很少。我想在古时候,男女留长头发是必须的,因为头发和他们的事业有直接的关系。人类起首学扛东西的方法,就是用头颅去顶的(现在好些古国还有这样的光景),他们必要借着头发做垫子。全身的毫毛唯独头发格外地长,也许是由于这个缘故发达而来的。至于当头发做装饰品,还是以后的事。装饰头发的模样非常之多,都是女子被男子征服以后,女子在家里没事做的时节,就多在身体的装饰上用工夫。那些形形色色的髻子辫子都是女子在无聊生活中所结下来的果子。现在有好些爱装饰的女子,梳一个头就要费了大半天的工夫,可不是因为她们的工夫太富裕吗?
由以上三种事情看来,女子要在新社会里头活动,必定先要把她们的服饰改换改换,才能够配得上。不然,必要生出许多障碍来。要改换女子的服饰,先要选定三种要素——
1.要合乎生理。缠脚束腰结胸穿耳自然是不合生理的。然而现在还有许多人不曾想到留发也是不合生理的事情。我们想想头颅是何等贵重的东西,岂忍得教它“纳垢藏污”吗?要清洁,短的头发倒是很方便,若是长的呢?那就非常费事了。因为头发积垢,就用油去调整它;油用得越多,越容易收纳尘土。尘土多了,自然会变成“霉菌客栈”,百病的传布也要从那里发生了。
2.要便于操作。女子穿裙和留发是很不便于操作的。人越忙越觅得时间短少,现在的女子忙的时候快到了,如果还是一天用了半天的工夫去装饰身体,那么女子的工作可就不能和男子平等了。这又是给反对妇女社会活动的人做口实了。
3.要不诱起肉欲。现在女子的服饰常常和色情有直接的关系。有好些女子故意把她们的装束弄得非常妖冶,那还离不开当自己做玩具的倾向。最好就是废除等等有害的文饰,教凡身上的一丝一毫都有真美的价值,决不是一种“卖淫性的美”就可以咧。
要合乎这三种要素,非得先和男子的服装一样不可,男子的服饰因为职业的缘故,自然是很复杂。若是女子能够做某种事业,就当和做那事业的男子的服饰一样。平常的女子也就可以和平常的男子一样。这种益处:一来可以泯灭性的区别;二来可以除掉等级服从的记号;三来可以节省许多无益的费用;四来可以得着许多有用的光阴。其余的益处还多,我就不往下再说了。总之,女子的服饰是有改换的必要的,要改换非得先和男子一样不可。
男子对于女子改装的怀疑,就是怕女子显出不斯文的模样来。女子自己的怀疑,就是怕难于结婚。其实这两种观念都是因为少人敢放胆去做才能发生的。若是说女子“断发男服”起来就不斯文,请问个个男子都不斯文吗?若说在男子就斯文,在女子就不斯文,那是武断的话,可以不必辩了。至于结婚的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从前鼓励放脚的时候,也是有许多人怀着“大脚就没人要”的鬼胎,现在又怎样啦?若是个个人都要娶改装的女子,那就不怕女子不改装;若是女子都改装,也不怕没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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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屋後有半畝隙地。母親說:「讓他荒蕪着怪可惜,旣然你們那麼愛吃花生,就闢來做花生園罷。」我們幾姊弟和幾個小丫頭都很喜歡——買種底買種,動土底動土,灌園底灌園;過不了幾個月,居然收穫了!
媽媽說:「今晚我們可以做一個收穫節,也請你們爹爹來嘗嘗我們底新花生,如何?」我們都答應了。母親把花生做成好幾樣底食品,還吩咐這節期要在園裏底茅亭舉行。
那晚上底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來,實在很難得!爹爹說:「你們愛吃花生麼?」
我們都爭着答應,「愛!」
「誰能把花生底好處說出來?」
姊姊說:「花生底氣味很美。」
哥哥說:「花生可以製油。」
我說:「無論何等人都可以用賤價買他來吃;都喜歡吃他。這就是他底好處。」
爹爹說:「花生底用處固然很多;但有一樣是很可貴的。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蘋果、桃子、石榴,把他們底果實懸在枝上,鮮紅嫩綠的顏色,令人一望而發生羨慕底心。他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他挖出來,你們偶然看見一棵花生瑟縮地長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他有沒有果實,非得等到你接觸他才能知道。」
我們都說:「是的。」母親也點點頭。爹爹接下去說:「所以你們要像花生,因爲他是有用的,不是偉大、好看的東西。」我說:「那麼,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偉大、體面的人了。」爹爹說:「這是我對於你們底希望。」
我們談到夜闌才散。所有花生食品雖然沒有了,然而父親底話現在還印在我心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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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申報館里的朋友,替他們“館翁申老先生”做五十整壽,出了許多題目找人做壽文,把這個題目派給我。呵呵,恰好我和這位“申老先生”是同庚,只怕我還是忝長几天的老哥哥哩。所以對于這篇壽文,倒有點特別興味。
卻是一件,我們做文章的人,最怕人出題目叫我做。因為別人標的題,不見得和我所要說的話內容一致。我到底該做他的題呀,還是該說我的話呢?即如這個題目,頭一樁受窘的是范圍太廣闊,若要做一篇名副其實的文章,恐怕非几十万字不可;再不然,我可以說一句“請看本書第二、第三兩編里頭那几十篇大文”,我便交白卷完事。第二樁受窘的是目的太窄酷,題目是五十年的進化,許我說他的退化不呢?既是慶壽文章,逼著要帶几分“善頌善禱”的應制体裁,那末,可是更難著筆了。既已硬派我在這個題目底下做文章,我卻有兩段話須得先聲明:
第一,我所說的不能涉及中國全部事項,因為對于逐件事項觀察批評,我沒有這种學力。我若是將某件某件如何進步說個大概,我這篇文章,一定變成膚廓濫套的墨卷。我勸諸君,不如看下邊那几十篇大文好多著哩。諸君別要誤認我這篇是下邊几十篇的總括,我不過將我下筆時候所感触的几件事隨便寫下來,絕對組織,絕無体例。老實說,我這篇只算是“雜感”,不配說是“概論”。
第二,題目標的是“進化”,我自然不能不在進化范圍內說,但要我替中國瞎吹,我卻不能。我對于我們所親愛的國家,固然想“隱惡而揚善”,但是他老人家有什么毛病,我們也不應該“諱疾忌醫”,還是直說出來大家想法子補教補救才好。所以我雖說他進化,那不進化的地力,也常常提及。
這樣說來,簡直是“文不對題”了。好嗎,就把不對題的文胡亂寫出來。
二
有一件大事,是我們五千年來祖宗的繼續努力,從沒有間斷過的,近五十年,依然猛烈進行,而且很有成績。是件什么事呢?我起他一個名,叫做“中華民族之擴大”。原來我們中華民族,起初不過小小几個部落,在山東、河南等處地方得些根据地,几千年間,慢慢地長……長……,長成一個碩大無朋的巨族,建設這泱泱雄風的大國。他長的方法有兩途:第一是把境內境外無數异族叫他同化于我,第二是本族的人年年向邊境移殖,把領土擴大了。五千年來的歷史,都是同這條路線進行,我也不必搬多少故事來作證了。近五十年,對于這件事,有几方面成功很大,待我說來:
一、洪楊亂后,跟著西南地方有苗亂,蔓延很廣,費了十几年工夫才平定下來。這一次平定,卻帶几分根本解決性質,從此以后,我敢保中國再不會有“苗匪”這句詞了。原來我族對苗族,乃是黃帝、堯、舜以來一樁大公案,鬧了几千年,還沒有完全解決;在這五十年內,才把黃帝伐蚩尤那篇文章做完最末的一段,确是歷史上值得特筆大書的一件事。
二、辛亥革命,滿清遜位,在政治上含有很大意義,下文再說,專就民族擴大一方面看來,那价值也真不小。原來東胡民族,和我們搗亂搗了一千七、八百年,五胡南北朝時代的鮮卑,甚么慕容燕、拓拔魏、宇文周,唐宋以后,契丹跑進來叫做遼,女真跑進來叫做金,滿洲跑進來叫做清,這些都是東胡族。我們吃他們的虧真算吃夠了,卻是跑進來過后,一代一代的都被我們同化。最后來的這幫滿洲人,盤据是盤据得最久,同化也同化得最透。滿洲算是東胡民族的大總匯,也算是東胡民族的大結束。近五十年來,滿人的漢化,以全速率進行,到了革命后,個個滿人頭上都戴上一個漢姓,從此世界上可真不會有滿洲人了。這便是把二千年來的東胡民族,全數融納進來,變了中華民族的成分,這是中華民族擴大的一大段落。
三、內地人民向東北、西北兩方面發展,也是近五十年一大事業。東三省這塊地方,從前滿洲人預備拿來做退歸的老巢,很用些封鎖手段,阻止內地人移殖。自從經過中日、日俄几場戰爭,這塊地方變成四戰之區,交通机關大開,經濟現狀激變。一方面雖然許多利權落在別人手上,一方面關內外人民關系之密度,确比從前增加好些,東三省人和山東、直隸人漸漸打成一片了。再看西北方面,自從左宗棠開府甘陝,內地的勢力日日往那邊膨脹,光緒間新疆改建行省,于是兩漢以來始終和我們若即若离的西域三十六國,算是完全編入中國版圖,和內地一樣了。這种民族擴大的勢力,現在還日日向各方面進行。外蒙古、阿爾泰、青海、川邊等處,都是在進步活動中。
四、海外殖民事業,也在五十年間很有發展。從前南洋一帶,自明代以來,閩粵人已經大行移殖,近來跟著歐人商權的發達,我們僑民的經濟勢力,也确立得些基礎。還有美洲、澳洲等處,從前和我們不相聞問,如今華僑移住,卻成了世界問題了。這都是近五十年的事,都是我們民族擴大的一种表征。
民族擴大,是最可慶幸的一件事。因此可以證明我們民族正在青春時代,還未成年,還天天在那里長哩。這五十年里頭,确能將几千年未了的事業了他几樁,不能不說是國民努力的好結果。最可惜的,有几方面完全失敗了:第一是台灣,第二是朝鮮,第三是安南。台灣在這五十年內的前半期,很成了發展的目的地,和新疆一樣;到后半期被人搶去了。朝鮮和安南,都是祖宗屢得屢失的基業,到我們手上完全送掉。
海外殖民,也到處被人迎頭痛擊。須知我們民族會往前進,別的民族也會往前進,今后我們若是沒有新努力,恐怕只有兜截轉來,再沒有机會繼續擴大了。
三
學問和思想的方面,我們不能不認為已經有多少進步,而且确已替將來開出一條大進步的路徑。這里頭最大關鍵,就是科舉制度之扑滅。科舉制度,有一千多年的歷史,真算得深根固蒂。他那最大的毛病,在把全國讀書人的心理都變成虛偽的、因襲的、籠統的,把學問思想發展的源泉都堵住了。
廢科舉的運動,在這五十年內的初期,已經開始,郭嵩燾、馮桂芬等輩說是用全副精力對于科舉制度施行總攻擊。前后約十年間,經了好几次波折,到底算把這件文化障礙物打破了。
如今過去的陳跡,很象平常,但是用歷史家眼光看來,不能不算是五十年間一件大事。
這五十年間我們有什么學問可以拿出來見人呢?說來慚愧,簡直可算得沒有。但是這些讀書人的腦筋,卻變遷得真厲害。記得光緒二年有位出使英國大臣郭嵩燾,做了一部游記,里頭有一段,大概說:“現在的夷狄,和從前不同,他們也有二千年的文明。”噯喲,可了不得,這部書傳到北京,把滿朝士大夫的公憤都激動起來了,人人唾罵,日日奏參,鬧到奉旨毀板才算完事。曾几何時,到如今“新文化運動”這句話,成了一般讀書社會的口頭禪。馬克思差不多要和孔子爭席,易卜生差不多要推倒屈原。這种心理對不對,另一問題,總之這四十几年間思想的劇變,确為從前四千余年所未嘗夢見。比方從前思想界是一個死水的池塘,雖然許多浮萍荇藻掩映在面上,卻是整年价動也不動,如今居然有了“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的气象了。雖然他流動的方向和結果,現在還沒有十分看得出來,單論他由靜而動的那點机勢,誰也不能不說他是進化。
古語說得好:“學然后知不足。”近五十年來,中國人漸漸知道自己的不足了。這點子覺悟,一面算是學問進步的原因,一面也算是學問進步的結果。第一期,先從器物上感覺不足。這种感覺,從鴉片戰爭后漸漸發動,到同治年間借了外國兵來平內亂,于是曾國藩、李鴻章一班人,很覺得外國的船堅炮利,确是我們所不及,對于這方面的事項,覺得有舍己從人的必要,于是福建船政學堂、上海制造局等等漸次設立起來。但這一期內,思想界受的影響很少,其中最可紀念的,是制造局里頭譯出几部科學書。這些書現在看起來雖然很陳舊、很膚淺,但那群翻譯的人,有几位頗忠實于學問。
他們在那個時代,能夠有這樣的作品,其實是虧他。因為那時讀書人都不會說外國話,說外國話的都不讀書,所以這几部譯本書,實在是替那第二期“不懂外國話的西學家”開出一條血路了。第二期,是從制度上感覺不足。自從和日本打了一個敗仗下來,國內有心人,真象睡夢中著一個霹靂,因想道,堂堂中國為什么衰敗到這田地,都為的是政制不良,所以拿“變法維新”做一面大旗,在社會上開始運動,那急先鋒就是康有為、梁啟超一班人。這班人中國學問是有底子的,外國文卻一字不懂。他們不能告訴人“外國學問是什么,應該怎么學法”,只會日日大聲疾呼,說:“中國舊東西是不夠的,外國人許多好處是要學的。”這些話雖然象是囫圇,在當時卻發生很大的效力。他們的政治運動,是完全失敗,只剩下前文說的廢科舉那件事,算是成功了。這件事的确能夠替后來打開一個新局面,國內許多學堂,外國許多留學生,在這期內蓬蓬勃勃發生。第三期新運動的种子,也可以說是從這一期播殖下來。這一期學問上最有价值的出品,要推嚴复翻譯的几部書,算是把十九世紀主要思潮的一部分介紹進來,可惜國里的人能夠領略的太少了。第三期,便是從文化根本上感覺不足。第二期所經過時間,比較的很長——從甲午戰役起到民國六七年間止。約二十年的中間,政治界雖變遷很大,思想界只能算同一個色彩。簡單說,這二十年間,都是覺得我們政治、法律等等,遠不如人,恨不得把人家的組織形式,一件件搬進來,以為但能夠這樣,万事都有辦法了。革命成功將近十年,所希望的件件都落空,漸漸有點廢然思返,覺得社會文化是整套的,要拿舊心理運用新制度,決計不可能,漸漸要求全人格的覺悟。恰值歐洲大戰告終,全世界思潮都添許多活气,新近回國的留學生,又很出了几位人物,鼓起勇气做全部解放的運動。所以最近兩三年間,算是划出一個新時期來了。
這三期間思想的進步,試把前后期的人物做個尺度來量他一下,便很明白:第一期,如郭嵩燾、張佩綸、張之洞等輩,算是很新很新的的怪物。到第二期時,嵩燾、佩綸輩已死去,之洞卻還在。之洞在第二期前半,依然算是提倡風气的一個人,到了后半,居然成了老朽思想的代表了。在第二期,康有為、梁啟超、章炳麟、嚴复等輩,都是新思想界勇士,立在陣頭最前的一排。到第三期時,許多新青年跑上前線,這些人一躺一躺被擠落后,甚至已經全然退伍了。這种新陳代謝現象,可以證明這五十年間思想界的血液流轉得很快,可以證明思想界的体气實已漸趨康強。
拿過去若干個五十年和這個五十年來比,這五十年誠然是進化了;拿我們這五十年和別人家的這五十年來比,我們可是慚愧無地。試看這五十年的美國何如,這五十年的日本何如,這五十年的德國何如,這五十年的俄國何如?他們政治上雖然成敗不同,苦樂不等,至于學問思想界,真都算得一日千里!就是英法等老國,又那一個不是往前飛跑?我們鬧新學鬧了几十年,試問科學界可曾有一兩件算得世界的發明,藝術家可曾有一兩种供得世界的賞玩,出版界可曾有一兩部充得世界的著述?哎,只好等第三期以后看怎么樣罷。
四
“五十年里頭,別的事都還可以勉強說是進化,獨有政治,怕完全是退化吧。”這句話,几几乎万口同聲都是這樣說,連我也很難得反對。雖然,從骨子里看來,也可以說這五十年的中國,最進化的便是政治。
原來政治是民意所造成,不獨“德謨克拉西”政治是建設在多數人意識之上,即獨裁政治、寡頭政治,也是建設在多數人意識之上。無論何种政治,總要有多數人積极的擁護——最少亦要有多數人消极的默認,才能存在。所以國民對于政治上的自覺,實為政治進化的總根源。這五十年來中國具体的政治,誠然可以說只有退化并無進化,但從國民自覺的方面看來,那意識确是一日比一日鮮明,而且一日比一日擴大、自覺。覺些甚么呢?
第一,覺得凡不是中國人都沒有權來管中國的事。
第二,覺得凡是中國人都有權來管中國的事。
第一种是民族建國的精神,第二种是民主的精神。這兩种精神,從前并不是沒有,但那意識常在睡眠狀態之中,朦朦朧朧的,到近五十年——實則是近三十年——卻很鮮明的表現出來了。我敢說,自從滿洲退位以后,若再有別個民族想鈔襲五胡、元魏、遼、金、元、清那套舊文章再來“入主中國”。那可是海枯石爛不會出來的事。我敢說,已經挂上的民國招牌,從今以后千千万万年再不會卸下,任憑你象堯、舜那么賢圣,象秦始皇、明太祖那么強暴,象曹操、司馬懿那么狡猾,再要想做中國皇帝,乃永遠沒有人答應。這种事實,你別要看輕他了,別要說他只有空名、并無實際。古語說得好:“名者實之賓。”凡事能夠在社會上占得個“正名定分”,那么,第二步的“循名責實”自然會跟著來。總之,在最近三十年間我們國民所做的事業:第一件,是將五胡亂華以來一千多年外族統治的政治根本鏟除;第二件,是將秦始皇以來二千多年君主專制的政治永遠消滅。而且這兩宗事業,并非無意識的偶然湊會,的确是由人民一种根本覺悟,經了很大的努力,方才做成。就這一點看來,真配是上“進化”這兩個字了。
民國成立這十年來,政治現象誠然令人嘔气,但我以為不必失望。因為這是從兩個特別原因造成,然而這些原因都快要消滅了。第一件,革命時候,因為人民自身力量尚未充足,不能不借重固有勢力來做應援。這种勢力,本來是舊時代的游魂。舊時代是有二千多年歷史的,他那游魂,也算得“取精用宏”,一二十年的猖獗,勢所難免。如今他的時運,也過去大半了,不久定要完全消滅,經過一番之后,政治上的新時代,自然會產生出來。(不是委心任命的話,其實事理應該如此。)第二件,社會上的事物,一張一弛,乃其常態。從甲午、戊戌到辛亥,多少仁人志士,實在是鬧得疲筋力倦,中間自然會發生一時的惰力。尤為可惜的,是許多為主義而奮斗的人物,都做了時代的犧牲死去了。后起的人,一時接不上气來,所以中間這一段,倒變成了黯然無色。但我想這時代也過去了,從前的指導人物,象是已經喘過一口气,從新覺悟,從新奮斗,后方的戰斗力,更是一天比一天加厚。在這种形勢之下,當然有一番新气象出來。
要而言之,我對于中國政治前途,完全是樂觀的。我的樂觀,卻是從一般人的悲觀上發生出來。我覺得這五十年來的中國,正象蚕變蛾、蛇蛻殼的時代。變蛾蛻殼,自然是一件极艱難、极苦痛的事,那里能夠輕輕松松的做到。只要他生理上有必變必蛻的机能,心理上還有必變必蛻的覺悟,那么,把那不可逃避的艱難苦痛經過了,前途便別是一個世界。
所以我對于人人認為退化的政治,覺得他進化的可能性卻是最大哩。
五
此外,社會上各种進化狀況,實在不少,可惜我學力太薄,加以時日倉卒,不能多舉了。好在還有各位專門名家的論著,可以發揮光大。我姑且把我個人的“隨感”胡亂寫出來,并且表示我愿意和我們老同年“申老先生”繼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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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日承詩學研究會囑托講演,可惜我文學素養很淺薄,不能有甚么新貢獻,只好把咱們家里老古董搬出來和諸君摩拳一番,題目是“情圣杜甫”。在講演本題以前,有兩段話應該簡單說明:
第一,新事物固然可愛,老古董也不可輕輕抹煞。內中藝術的古董,尤為有特殊价值。因為藝術是情感的表現,情感是不受進化法則支配的;不能說現代人的情感一定比古人优美,所以不能說現代人的藝術一定比古人進步。
第二,用文字表出來的藝術——如詩詞歌劇小說等類,多少總含有几分國民的性質。因為現在人類語言未能統一,無論何國的作家,總須用本國語言文字做工具;這副工具操練得不純熟,縱然有很丰富高妙的思想,也不能成為藝術的表現。
我根据這兩种理由,希望現代研究文學的青年,對于本國二千年來的名家作品,著實費一番工夫去賞會他,那么,杜工部自然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
二
杜工部被后人上他徽號叫做“詩圣”。詩怎么樣才算“圣”,標准很難确定,我們也不必輕輕附和。我以為工部最少可以當得起情圣的徽號。因為他的情感的內容,是极丰富的,极真實的,极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极熟練,能鞭辟到最深處,能將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樣子,能象電气一般,一振一蕩的打到別人的心弦上,中國文學界寫情圣手,沒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圣。
我們研究杜工部,先要把他所生的時代和他一生經歷略敘梗概,看出他整個的人格:兩晉六朝几百年間,可以說是中國民族混成時代,中原被异族侵入,攙雜許多新民族的血;
江南則因中原舊家次第遷渡,把原住民的文化提高了。當時文藝上南北派的痕跡顯然,北派真率悲壯,南派整齊柔婉,在古樂府里頭,最可以看出這分野。唐朝民族化合作用,經過完成了,政治上統一,影響及于文藝,自然會把兩派特性合冶一爐,形成大民族的新美。初唐是黎明時代,盛唐正是成熟時代。內中玄宗開元間四十年太平,正孕育出中國藝術史上黃金時代。到天寶之亂,黃金忽變為黑灰。時事變遷之劇,未有其比。當時蘊蓄深厚的文學界,受了這种激刺,益發波讕壯闊。杜工部正是這個時代的驕儿。他是河南人,生當玄宗開元之初。早年漫游四方,大河以北都有他足跡,同時大文學家李太白、高達夫,都是他的摯友。中年值安祿山之亂,從賊中逃出,跑到甘肅的靈武謁見肅宗,補了個“拾遺”的官,不久告假回家。又碰著饑荒,在陝西的同谷縣,几乎餓死。后來流落到四川,依一位故人嚴武。嚴武死后,四川又亂,他避難到湖南,在路上死了。他有兩位兄弟,一位妹子,都因亂离難得見面。他和他的夫人也常常隔离,他一個小儿子,因饑荒餓死,兩個大儿子,晚年跟著他在四川。他一生簡單的經歷,大略如此。
他是一位极熱腸的人,又是一位极有脾气的人。從小便心高气傲,不肯趨承人。他的詩道:
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
(《奉先詠怀》)
又說:
白鷗沒浩蕩,万里誰能馴。
(《贈韋左丞》)
可以見他的气概。嚴武做四川節度,他當無家可歸的時候去投奔他,然而一點不肯趨承將就,相傳有好几回沖撞嚴武,几乎嚴武容他不下哩。他集中有一首詩,可以當他人格的象征: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言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茆屋。摘花不插鬢,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佳人》)
這位佳人,身分是非常名貴的,境遇是非常可怜的,情緒是非常溫厚的,性格是非常高抗的,這便是他本人自己的寫照。
三
他是個最富于同情心的人。他有兩句詩:
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
(《奉先詠怀》)
這不是瞎吹的話,在他的作品中,到處可以證明。這首詩底下便有兩段說: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
(同上)
又說:
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中堂舞神仙,煙霧散玉質。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同上)
這种詩几乎純是現代社會党的口吹。他做這詩的時候,正是唐朝黃金時代,全國人正在被鏡里霧里的太平景象醉倒了。
這种景象映到他的眼中,卻有無限悲哀。
他的眼光,常常注視到社會最下層,這一層的可怜人那些狀況,別人看不出,他都看出;他們的情緒,別人傳不出,他都傳出。他著名的作品“三吏”、“三別”,便是那時代社會狀況最真實的影戲片,《垂老別》的:
老妻臥路啼,歲暮衣裳單。熟知是死別,且复傷其寒。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
《新安吏》的:
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石壕吏》的:
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這些詩是要作者的精神和那所寫之人的精神并合為一,才能做出。他所寫的是否他親聞親見的事實,抑或他腦中創造的影像,且不管他;總之他做這首《垂老別》時,他已經化身做那位六七十歲拖去當兵的老頭子,做這首《石壕吏》時,他已經化身做那位儿女死絕衣食不給的老太婆,所以他說的話,完全和他們自己說一樣。
他還有《戲呈吳郎》一首七律,那上半首是:
堂前扑棗任西鄰,無食無儿一婦人。不為家貧宁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
這首詩,以詩論,并沒什么好處,但敘當時一件瑣碎實事,——一位很可怜的鄰舍婦人偷他的棗子吃,因那人的惶恐,把作者的同情心引起了。這也是他注意下層社會的證据。
有一首《縛雞行》,表出他對于生物的泛愛,而且很含些哲理:
小奴縛雞向市賣,雞被縛急相喧爭。家人厭雞食虫蟻,未知雞賣還遭烹。虫雞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縛。雞虫得失無時了,注目寒江倚山閣。
有一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結尾几句說道:
……安得廣廈千万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被凍死亦足。
有人批評他是名士說大話,但据我看來,此老确有這种胸襟,因為他對于下層社會的痛苦,看得真切,所以常把他們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
四
他對于一般人如此多情,對于自己有關系的人,更不待說了。我們試看他對朋友:那位因陷賊貶做台州司戶的鄭虔,他有詩送他道:
……便与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
又有詩怀他道:
天台隔三江,風浪無晨暮。鄭公縱得歸,老病不識路。……
(《有怀台州鄭十八司戶》)
那位因附永王璘造反長流夜郎的李白,他有詩夢他道: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容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君今在羅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毋使蛟龍得。
(《夢李白》二首之一)
這些詩不是尋常應酬話,他實在拿鄭、李等人當一個朋友,對于他們的境遇,所感痛苦,和自己親受一樣,所以做出來的詩,句句都帶血帶淚。
他集中想念他兄弟和妹子的詩,前后有二十來首,處處至性流露。最沈痛的如《同谷七歌》中:
有弟有弟在遠方,三人各瘦何人強。生別展轉不相見,胡塵暗天道路長。前飛駕鵝后鶖鶬,安得送我置汝旁。嗚呼!三歌兮歌三發,汝歸何處收兄骨。
有妹有妹在鐘离,良人早沒諸孤痴。長淮浪高蛟龍怒,十年不見來何時。扁舟欲往箭滿眼,杳杳南國多旌旗。嗚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為我啼清晝。
他自己直系的小家庭,光景是很困苦的,愛情卻是很穠摯的。他早年有一首思家詩: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怜小儿女,未解憶長安。香務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月夜》)
這种緣情旖旎之作,在集中很少見。但這一首已可證明工部是一位溫柔細膩的人。他到中年以后,遭值多難,家屬离合,經過不少的酸苦。亂前他回家一次,小的儿子餓死了。他的詩道:
……老妻寄异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
(《奉先詠怀》)
亂后和家族隔絕,有一首詩:
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
(《述怀》)
其后從賊中逃歸,得和家族團聚,他有好几首詩寫那時候的光景:《羌村》三首中的第一首: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牆頭,感歎亦欷歔。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北征》里頭的一段:
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發。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儿,顏色白胜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褐。老夫情怀惡,嘔泄臥數日。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栗!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羅列。瘦妻面复光,痴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
其后挈眷避亂,路上很苦。他有詩追敘那時情況道:
憶昔避賊初,北走經險艱。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盡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顏。……痴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怀中掩其口,反側聲愈嗔。小儿強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牽攀。……
(《彭衙行》)
他合家避亂到同谷縣山中,又遇著饑荒,靠草根木皮活命,在他困苦的全生涯中,當以這時候為最甚。他的詩說:
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挽不掩脛。此時与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
(《同谷七歌》之二)
以上所舉各詩寫他自己家庭狀況,我替他起個名字叫做“半寫實派”。他處處把自己主觀的情感暴露,原不算寫實派的作法。但如《羌村》、《北征》等篇,多用第三者客觀的資格,描寫所觀察得來的環境和別人情感,從极瑣碎的斷片詳密刻畫,确是近世寫實派用的方法,所以可叫做半寫實。這种作法,在中國文學界上,雖不敢說是杜工部首創,卻可以說是杜工部用得最多而最妙。從前古樂府里頭,雖然有些,但不如工部之描寫入微。這類詩的好處在真,事愈寫得詳,真情愈發得透。我們熟讀他,可以理會得“真即是美”的道理。
五
杜工部的“忠君愛國”,前人恭維他的很多,不用我再添話。他集中對于時事痛哭流涕的作品,差不多占四分之一,若把他分類研究起來,不惟在文學上有价值,而且在史料上有絕大价值。為時間所限,恕我不征引了。內中价值最大者,在能确實描寫出社會狀況,及能确實謳吟出時代心理。剛才舉出半寫實派的几首詩,是集中最通用的作法,此外還有許多是純寫實的。試舉他几首:
獻凱日繼踵,兩蕃靜無虞。漁陽豪俠地,擊鼓吹笙竽。云帆轉遼海,粳稻來東吳。越羅与楚練,照耀輿台軀。主將位益崇,气驕凌上都。邊人不敢議,議者死路衢。
(《后出塞》五首之四)
讀這些詩,令人立刻聯想到現在軍閥的豪奢專橫。——尤其逼肖奉、直戰爭前張作霖的狀況。最妙處是不著一個字批評,但把客觀事實直寫,自然會令讀者歎气或瞪眼。又如《麗人行》那首七古,全首將近二百字的長篇,完全立在第三者地位觀察事實。從“三月三日天气新”,到“青鳥飛去銜紅巾”,占全首二十六句中之二十四句,只是极力舖敘那种豪奢熱鬧情狀,不惟字面上沒有譏刺痕跡,連骨子里頭也沒有。直至結尾兩句: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算是把主意一逗。但依然不著議論,完全讓讀者自去批評。這种可以說諷刺文學中之最高技術。因為人類對于某种社會現象之批評,自有共同心理,作家只要把那現象寫得真切,自然會使讀者心理起反應,若把讀者心中要說的話,作者先替他傾吐無余,那便索然寡味了。杜工部這類詩,比白香山《新樂府》高一籌,所爭就在此。《石壕吏》、《垂老別》諸篇,所用技術,都是此類。
工部的寫實詩,什有九屬于諷刺類。不獨工部為然,近代歐洲寫實文學,那一家不是專寫社會黑暗方面呢?但杜集中用寫實法寫社會优美方面的亦不是沒有。如《遭田父泥飲》那篇:
步墟隨春風,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見有。回頭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名在飛騎籍,長番歲時久。前日放營農,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遺能住否?”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
這首詩把鄉下老百姓极粹美的真性情,一齊活現。你看他父子夫婦間何等親熱;對于國家的義務心何等鄭重;對于社交何等爽快,何等懇切。我們若把這首詩當個畫題,可以把篇中各人的心理從面孔上傳出,便成了一幅絕好的風俗畫。
我們須知道:杜集中關于時事的詩,以這類為最上乘。
六
工部寫情,能將許多性質不同的情緒,歸攏在一篇中,而得調和之美。例如《北征》篇,大体算是憂時之作。然而“青云動高興,幽事亦可悅”以下一段,純是玩賞天然之美。
“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以下一段,憑吊往事。“況我墮胡塵”以下一大段,純寫家庭實況,忽然而悲,忽然而喜。
“至尊尚蒙塵”以下一段,正面感慨時事,一面盼望內亂速平,一面又憂慮到憑藉回鶻外力的危險。“憶昨狼狽初”以下到篇末,把過去的事實,一齊涌到心上。象這許多雜亂情緒迸在一篇,調和得恰可,非有絕大力量不能。
工部寫情,往往愈拶愈緊,愈轉愈深,象《哀王孫》那篇,几乎一句一意,試將現行新符號去點讀他,差不多每句都須用“。”符或“;”符。他的情感,象一堆亂石,突兀在胸中,斷斷續續的吐出,從無條理中見條理,真极文章之能事。
工部寫情,有時又淋漓盡致一口气說出,如八股家評語所謂“大開大合”。這种類不以曲折見長,然亦能极其美。集中模范的作品,如《憶昔行》第二首,從“憶昔開元全盛日”起到“叔孫禮樂蕭何律”止,极力追述從前太平景象,從社會道德上贊美,令意義格外深厚。自“豈聞一縑直万錢”到“复恐初從亂离說”,翻過來說現在亂离景象,兩兩比對,令讀者膽戰肉躍。
工部還有一种特別技能,几乎可以說別人學不到,他最能用极簡的語句,包括無限情緒,寫得极深刻。如《喜達行在所》三首中第三首的頭兩句。
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怜。
僅僅十個字,把十個月內虎口余生的甜酸苦辣都寫出來,這是何等魄力。又如前文所引《述怀》篇的反畏消息來。
五個字,寫亂离中擔心家中情狀,真是惊心動魄。又如《垂老別》里頭:
勢异鄴城下,縱死時猶寬。
死是早已安排定了,只好拿期限長些作安慰,(原文是寫老妻送行時語。)這是何等沈痛。又如前文所引的:
鄭公縱得歸,老病不識路。
明明知道他絕對不得歸了,讓一步雖得歸,已經万事不堪回首。此外如:
帶甲滿天地,胡為君遠行。
万方同一概,吾道竟何之。
(《秦州雜詩》)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登岳陽樓》)
古往今來皆涕淚,斷腸分手各風煙。
(《公安送韋二少府》)
之類,都是用极少的字表极复雜极深刻的情緒,他是用洗練工夫用得极到家,所以說:“語不惊人死不休。”此其所以為文學家的文學。
悲哀愁悶的情感易寫,歡喜的情感難寫。古今作家中,能將喜情寫得逼真的,除卻杜集《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外,怕沒有第二首。那詩道:
劍外忽聞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結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到洛陽。
那种手舞足蹈情形,從心坎上奔迸而出,我說他和古樂府的《公無渡河》是同一樣筆法。彼是寫忽然劇變的悲情,此是寫忽然劇變的喜情,都是用快光鏡照相照得的。
七
工部流連風景的詩比較少,但每有所作,一定于所詠的景物觀察入微。便把那景物做象征,從里頭印出情緒。如:
竹涼侵臥內,野月滿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
(《倦夜》)
題目是“倦夜”,景物從初夜寫到中夜后夜,是獨自一個人有心事,睡不著,疲倦無聊中所看出的光景,所寫環境,句句和心理反應。又如: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登高》)
雖然只是寫景,卻有一位老病獨客秋天登高的人在里頭。便不讀下文“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兩句,已經如見其人了。又如: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旅夜書怀》)
從寂寞的環境上領略出很空闊很自由的趣味。末兩句說:“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把情緒一點便醒。
所以工部的寫景詩,多半是把景做表情的工具。象王、孟、韋、柳的寫景,固然也离不了情,但不如杜之情的分量多。
八
詩是歌的笑的好呀?還是哭的叫的好?換一句話說:詩的任務在贊美自然之美呀?抑在呼訴人生之苦?再換一句話說:我們應該為做詩而做詩呀?抑或應該為人生問題中某項目的而做詩?這兩种主張,各有极強的理由;我們不能作极端的左右袒,也不愿作极端的左右袒。依我所見:人生目的不是單調的,美也不是單調的。為愛美而愛美,也可以說為的是人生目的;因為愛美本來是人生目的的一部分。訴人生苦痛,寫人生黑暗,也不能不說是美。因為美的作用,不外令自己或別人起快感;痛楚的刺激,也是快感之一;例如膚痒的人,用手抓到出血,越抓越暢快。象情感恁么熱烈的杜工部,他的作品,自然是刺激性极強,近于哭叫人生目的那一路;主張人生藝術觀的人,固然要讀他。但還要知道:他的哭聲,是三板一眼的哭出來,節節含著真美;主張唯美藝術觀的人,也非讀他不可。我很慚愧:我的藝術素養淺薄,這篇講演,不能充分發揮“情圣”作品的价值;但我希望這位情圣的精神,和我們的語言文字同其壽命;尤盼望這种精神有一部分注入現代青年文學家的腦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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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说:“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文章做得好不好,属于巧拙问题;巧拙关乎天才,不是可以教得来的。如何才能做成一篇文章,这是规矩范围内事;规矩是可以教可以学的。我不敢说,懂了规矩之后便会巧;然而敢说懂了规矩之后,便有巧的可能性。又敢说不懂规矩的人,绝对不会巧;无规矩的,绝对不算巧。所以本讲义所讲,只是规矩,间有涉及巧的方面,不过作为附带。
诸君听这段话,切勿误认我所讲的与什么文章轨范什么桐城义法同类。那种讲法,都是于规矩外求巧,他所讲的规矩,多半不能认为正当规矩。我所要讲的,只是极平实简易,而经过一番分析,有途径可循的规矩。换句话说:就是怎样地结构成一篇妥当文章的规矩。
结构成一篇妥当文章,有最低限度的要求,是“该说的话,——或要说的话不多不少地照原样说出,令读者完全了解我的意思。”这个要求,看似寻常,其实实行做到,极不容易。试把它分析一下:
(1)该说的话:该说的话,是构成文章必要的原料。作文第一步,先把原料搜集齐备,便要判断哪种原料是要的,那种是不要的。要不要的标准,要相题而定。——又要看时候如何,又要看作者地位如何,又要看读者地位如何。例如作一篇《南开暑期学校记》和作一篇《论暑期学校之功用》,关于暑期学校的原料可以彼此通用的虽然甚多,然而两篇所应去应取当然不同。同是这两个题目,今年作的,和三两年后作的,所说话当然不同。同是作记,以南开为主体,与以暑期学校为主体,所该说的话当然各各不同。同是作论,对办学的人说,和对学生说,所该说的话当然各各不同。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说,都是文家第一大忌。该说的不说,我们在古人文中很难举出确例,因为我们认为该说的话,也许作者当时实在没有完备的材料;然而也有许多地方可以看得出来。例如司马迁作的《孟子荀卿列传》,他所根据的资料——《孟子》《荀子》两部书现在尚存,我们子细研究一下,便发见出传中该说而未说的话很多。不该说而说,可以算是二千年来文人通病。有名的六朝骈体文,和唐宋八家文,依我看来,总是可以不说的话居十之八九。因为他们不是有话在肚子里要说才做文,乃是因为要做文才勉强找话来说。还有许多话,在这个人是该说的,在那个人是不该说的;在这时候是该说的,在那时候是不该说的。例如最近黎黄陂复职前所发的“鱼电”,可以说是人人该说的话,也可以说是黄陂无论何时都该说的话,独有黄陂自己打定主意承认复职前之数日,便不该说。学作文的人,先要自己定出个立脚点,然后根据这立脚点把该说的话定出个范围。这是第一种规矩。这种规矩是有普遍原则可以求得的。
(2)要说的照原样说出:原样有两种:一、客观的原样;二、主观的原样。客观的原样,指事物之纯粹客观性,像画画一般,画某人便的确是某人,画那处风景便的确是那处风景。这是做记载文最必要的条件。主观的原样,指作者心里头的印象,要把他毫厘不爽的复现到纸墨上来。两者之中,尤以主观的为最紧要。因为任凭你如何主张纯客观的作品,那客观的事物总须经过一番观察审定别择才用来入文,不能绝对的与主观相离。文家临到下笔时,已经把一切客观的都成为“主观化”了。所以能彀把主观的原样完全表出,便算尽文章能事。但这句话却很不容易实现。我们拿着一个题目,材料也有了,该说话的范围也定了,但对于所有材料,往往就苦于无法驾驭。有时材料越发多越发弄得狼狈,闹到说得一部分来丢了一部分,把原有的意思都走了;又或意思格格不达,写到纸上的和怀在心中的完全两样。想医第一种病,最紧要是把思想理出个系统来,然后将材料分种类分层次令他配搭得宜。想医第二种病,最要紧是提清主从关系,常常顾着主眼所在,一切话都拥护这主眼,立于辅助说明的地位。这又是作文最重要的规矩。这种规矩也是有普遍原则可以求得的。
(3)令读者完全了解:这句话看着像很容易,其实不然。我自己读许多有名的古文,便不了解他真意何在。所以令人不了解之故有四〔二〕:其一,谬为高古,搬上满纸难字或过去的文法,令人连句也点不断,段落也分不清。其二,没有论理学的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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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君!我在南京講學將近三個月了。這邊蘇州學界裏頭有好幾回寫信邀我,可惜我在南京是天天有功課的,不能分身前來。今天到這裏,能夠和全城各校諸君同聚一堂,令我感激得很。但有一件,還要請諸君原諒︰因為我一個月以來,都帶著些病,勉強支持,今天不能作很長的講演,恐怕有負諸君的期望哩。
問諸君︰「為甚麼進學校?」我想人人都會眾口一辭的答道︰「為的是求學問。」再問︰「你為甚麼要求學問?」「你想學些甚麼?」恐怕各人答案就很不相同,或者竟自答不出來了。諸君啊!我替你們總答一句吧︰「為的是學做人。」你在學校裏頭學的數學、幾何、物理、化學、生理、心理、歷史、地理、國文、英語、乃至甚麼哲學、文學、科學、政治、法律、經濟、教育、農業、工業、商業等等,不過是做人所需要的一種手段,不能說專靠這些便達到做人的目的。任憑你那些件件學得精通,你能夠成個人不能成個人,還是另一個問題。
人類心理,有知、情、意三部份,這三部份圓滿發達的狀態,我們先哲名之為「三達德」— 知、仁、勇。為甚麼叫做「達德」呢?因為這三件事是人類普通道德的標準,總要三件具備才能成一個人。三件的完成狀態怎麼樣呢?孔子說︰「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所以教育應分為知育、情育、意育三方面 — 現在講的知育、德育、體育不對,德育範圍太籠統,體育範圍太狹隘。— 知育要教導人不惑,情育要教導人不憂,意育要教導人不懼。教育家教學生,應該以這三件為究竟﹔我們自動的自己教育自己,也應該以這三件為究竟。
怎樣才能不惑呢?最要緊的是養成我們的判斷力。想要養成判斷力︰第一步,最少須有相當的常識﹔進一步,對於自己要做的事須有專門知識﹔再進一步,還須有遇事能判斷的智慧。假如一個人連常識都沒有了,聽見打雷,說是雷公發威﹔看見月蝕,說是蝦蟆貪嘴。那麼,一定鬧到甚麼事都沒有主意,碰著一點疑難問題,就靠求神、問卜、看相、算命去解決。真所謂「大惑不解」,成了最可憐的人了。學校裏小學、中學所教,就是要人有了許多基本的常識,免得凡事都暗中摸索。但僅僅有這點常識還不夠。我們做人,總要各有一件專門職業。這職業也並不是我一人破天荒去做,從前已經許多人做過。他們積了無數經驗,發見出好些原理、原則,這就是專門學識。我打算做這項職業,就應該有這項專門學識。例如我想做農嗎?怎樣的改良土壤,怎樣的改良種子,怎樣的防禦水旱、病蟲‥‥等等,都是前人經驗有得成為學識的。我們有了這種學識,應用他來處置這些事,自然會不惑﹔反是則惑了。做工、做商‥‥等等,都各各有他的專門學識,也是如此。我想做財政家嗎?何等租稅可以生出何樣結果,何種公債可以生出何樣結果‥‥等等,都是前人經驗有得成為學識的。我們有了這種學識,應用他來處置這些事,自然會不惑﹔反是則惑了。教育家、軍事家‥‥等等,都各各有他的專門學識,也是如此。我們在高等以上學校所求得的知識,就是這一類。但專靠這種常識和學識就夠嗎?還不能。宇宙和人生是活的,不是呆的﹔我們每日所碰見的事理,是複雜、變化的,不是單純的、印板的。倘若我們只是學過這一件才懂這一件,那麼,碰著一件沒有學過的事來到跟前,便手忙腳亂了。所以還要養成總體的智慧,才能得有根本的判斷力。這種總體的智慧如何才能養成呢?第一件,要把我們向來粗浮的腦筋,著實磨練他,叫他變成細密而且踏實﹔那麼,無論遇著如何繁難的事,一定可以徹頭徹尾想清楚他的條理,自然不至於惑了。第二件,要把我們向來昏濁的腦筋,著實將養他,叫他變成清明﹔那麼,一件事理到跟前,我才能很從容、很瑩澈的去判斷他,自然不至於惑了。以上所說常識、學識和總體智慧,都是知育的要件﹔目的是教人做到「知者不惑」。
怎麼樣才能不憂呢?為甚麼仁者便會不憂呢?想明白這個道理,先要知道中國先哲的人生觀是怎麼樣。「仁」之一字,儒家人生觀的全體大用都包在裏頭。「仁」到底是甚麼,很難用言語來說明。勉強下個解釋,可以說是︰「普遍人格之實現。」孔子說︰「仁者,人也。」意思說是人格完成就叫做「仁」。但我們要知道︰人格不是單獨一個人可以表見的,要從人和人的關係上看出來。所以「仁」字從二人,鄭康成解他做「相人偶」。總而言之,要彼我交感互發,成為一體,然後我的人格才能實現。所以我們若不講人格主義,那便無話可說﹔講到這個主義,當然歸宿到普遍人格。換句話說,宇宙即是人生,人生即是宇宙,我的人格和宇宙無二無別。體驗得這個道理,就叫做「仁者」。然則這種「仁者」為甚麼會不憂呢?大凡憂之所從來,不外兩端︰一曰憂成敗,一曰憂得失。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就不會憂成敗。為甚麼呢?因為我們知道,宇宙和人生是永遠不會圓滿的,所以易經六十四卦,始「乾」而終「未濟」﹔正為在這永遠不圓滿的宇宙中,才永遠容得我們創造進化。我們所做的事,不過在宇宙進化幾萬里的長途中,往前挪一寸兩寸,那裏配說成功呢?然則不做怎麼樣?不做便連一寸兩寸都不往前挪,那可真失敗了。「仁者」看透這種道理,信得過只有不做事才算失敗,凡做事便不會失敗﹔所以易經說︰「君子以自強不息。」換一方面來看,他們又信得過凡事不會成功的﹔幾萬里路挪了一兩寸,算成功嗎?所以論語說︰「知其不可而為之。」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甚麼成敗可說呢?
再者,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便不會憂得失。為甚麼呢?因為認定這件東西是我的,才有得失之可言。連人格都不是單獨存在,不能明確的畫出這一部分是我的,那一部分是人家的,然則那裏有東西可以為我所得?既已沒有東西為我所得,當然亦沒有東西為我所失。我只是為學問而學問,為勞動而勞動,並不是拿學問勞動等等做手段來達某種目的 — 可以為我們「所得」的。所以老子說︰「生而不有,為而不持。」「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甚麼得失可憂呢?總而言之,有了這種人生觀,自然會覺得「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自然會「無入而不自得。」他的生活,純然是趣味化、藝術化。這是最高的情感教育,目的是教人做到「仁者不憂」。
怎麼樣才能不懼呢?有了不惑、不憂功夫,懼當然會減少許多了。但這是屬於意志方面的事。一個人若是意志力薄弱,便有很豐富的知識,臨時也會用不著﹔便有很優美的情操,臨時也會變了卦。然則意志怎樣才會堅強呢?頭一件須要心地光明。孟子曰︰「浩然之氣,至大至剛。」「行有不慊之心,則餒矣。」又說︰「自反而不縮,雖褐寛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俗詞說得好︰「生平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一個人要保持勇氣,須要從一切行為可以公開做起,這是第一著。第二件要不為劣等欲望所牽制。論語說︰「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慾,焉得剛?』」被物質上無聊的嗜慾東拉西扯,那麼,百鍊鋼也會變為繞指柔了。總之,一個人的意志,由剛強變為薄弱極易,由薄弱返到剛強極難。一個人有了意志薄弱的毛病,這個人可就完了。自己作不起自己的主,還有甚麼事可做!受別人壓制,做別人奴隸,自己只要肯奮鬥,終能恢復自由。自己的意志做了自己嗜慾的奴隸,那麼,真是萬劫沉淪,永無恢復的餘地,終身畏首畏尾,成了個可憐人了。孔子說︰「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我老實告訴諸君吧,做人不做到如此,決不會成一個人。但是做到如此真是不容易,非時時刻刻做磨練意志的工夫不可。意志磨練得到家,自然是看著自己應做的事,一點不遲疑,扛起來便做,「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樣才算頂天立地做一世人,絕不會有藏頭露尾、左支右絀的醜態。這便是意育的目的,要人做到「勇者不懼」。
我們拿這三件事作做人的標準,請諸君想想,我自己現在做到那一件?那一件稍為有一點把握?倘若連一件都不能做到,連一點把握也沒有,噯喲!那可真危險了,你將來做人恐怕就做不成!
諸君啊!你千萬不要以為得些片斷的知識就是算有學問呀!我老實不客氣告訴你吧︰你如果做一個人,知識自然是越多越好﹔你如果做不成一個人,知識卻越多越壞。你不信嗎?試想想全國人所唾駡的賣國賊某人某人,是有知識的呀,還是沒有知識的呢?試想想全國人所痛恨的官僚、政客 — 專門助軍閥作惡、魚肉良民的人,是有知識的呀,還是沒有知識的呢?諸君須知道啊!這些人,當十幾年在學校的時代,意氣橫厲,天真爛縵,何嘗不和諸君一樣,為甚麼就會墮落到這樣田地呀?屈原說的︰「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天下最傷心的事,莫過於看見一群好好的青年,一步一步的往壞路上走。諸君猛醒啊!現在你所厭、所恨的人,就是前車之鑒了。
諸君啊!你現在懷疑嗎?沉悶嗎?悲哀、痛苦嗎?覺得外邊的壓迫你不能抵抗嗎?我告訴你︰你懷疑、沉悶,便是你因不知才會惑﹔你悲哀、痛苦,便是你因不仁才會憂﹔你覺得你不能抵抗外界的壓迫,便是你因不勇才會懼。這都是你的知、情、意未經修養、磨練,所以還未成個人。我盼望你有痛切的自覺啊!有了自覺,自然會自動。那麼學校之外,當然有許多學問,讀一卷經,繙一部史,到處都可以發見諸君的良師呀!
諸君啊!醒醒吧!養定你的根本智慧,體驗出你的人格人生觀,保護好你的自由意志。你成人不成人,就看這幾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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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題目,是把《禮記》裡頭「敬業樂群」和《老子》裡頭「安其居,樂其業」那兩句話,斷章取義造出來。我所說是否與《禮記》、《老子》原意相合,不必深求;但我確信「敬業樂業」四個字,是人類生活的不二法門。
本題主眼,自然是在「敬」字、「樂」字。但必先有業,才有可敬、可樂的主體,理至易明。所以在講演正文以前,先要說說有業之必要。
孔子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又說:「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孔子是一位教育大家,他心目中沒有什麼人不可教誨,獨獨對這兩種人便搖頭嘆氣說道:「難!難!」可見人生一切毛病都有藥可醫,惟有無業游民,雖大聖人碰著他,也沒有辦法。
唐朝有一位名僧百丈禪師,他常常用一句格言教訓弟子,說道:「一日不做事,一日不吃飯。」他每日除上堂說法之外,還要自己掃地、擦桌子、洗衣服,直到八十歲,日日如此。有一回,他的門生想替他服務,把他本日應做的工悄悄地都做了,這位言行相顧的老禪師,老實不客氣,那一天便絕對地不肯吃飯。
我徵引儒門、佛門這兩段話,不外證明人人都要有正當職業,人人都要不斷地勞作。倘若有人問我:「百行什麼為先?萬惡什麼為首?」我便一點不遲疑答道:「百行業為先;萬惡懶為首。」沒有職業的懶人,簡直是社會上蛀米蟲,簡直是「掠奪別人勤勞結果」的盜賊。我們對於這種人,是要徹底討伐,萬不能容赦的。有人說:「我並不是不想找職業,無奈找不出來。」我說:職業難找,原是現代全世界普通現象,我也承認。這種現象應該如何救濟,別是一個問題,今日不必討論。但以中國現在情形論,找職業的機會,依然比別國多得多;一個精力充滿的壯年人,倘若不安心躲懶,我敢相信他一定能得相當職業。今日所講,專為現在有職業及現在正做職業上預備的人──學生──說法,告訴他們對於自己現有的職業採何種態度。
第一要敬業。「敬」字為古聖賢教人做人最簡易、直捷的法門,可惜被後來有些人說得太精微,倒變了不適實用了。惟有朱子解得最好,他說:「主一無適便是敬。」用現在的話講:凡做一件事,便忠於一件事,將全副精力集中到這事上頭,一點不旁騖,便是敬。業有什麼可敬呢?為什麼該敬呢?人類一方面為生活而勞動,一方面也是為勞動而生活。人類既不是上帝特地製來充當消化麵包的機器,自然該各人因自己的地位和才力,認定一件事去做。凡可以名為一件事的,其性質都是可敬。當大總統是一件事,拉黃包車也是一件事。事的名稱,從俗人眼裡看來,有高下;事的性質,從學理上解剖起來,並沒有高下。只要當大總統的人,信得過我可以當大總統才去當,實實在在把總統當作一件正經事來做;拉黃包車的人,信得過我可以拉黃包車才去拉,實實在在把拉車當作一件正經事來做,便是人生合理的生活。這叫做職業的神聖。凡職業沒有不是神聖的,所以凡職業沒有不是可敬的。惟其如此,所以我們對於各種職業,沒有什麼分別揀擇。總之,人生在世,是要天天勞作的。勞作便是功德,不勞作便是罪惡。至於我該做那一種勞作呢?全看我的才能何如、境地何如。因自己的才能、境地,做一種勞作做到圓滿,便是天地間第一等人。
怎樣才能把一種勞作做到圓滿呢?惟一的祕訣就是忠實,忠實從心理上發出來的便是敬。《莊子》記痀僂丈人承蜩的故事,說道:「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惟吾蜩翼之知。」凡做一件事,便把這件事看作我的生命,無論別的什麼好處,到底不肯犧牲我現做的事來和他交換。我信得過我當木匠的做成一張好桌子,和你們當政治家的建設成一個共和國家同一價值;我信得過我當挑糞的把馬桶收拾得乾淨,和你們當軍人的打勝一支壓境的敵軍同一價值。大家同是替社會做事,你不必羨慕我,我不必羨慕你。怕的是我這件事做得不妥當,便對不起這一天裡頭所吃的飯。所以我做這事的時候,絲毫不肯分心到事外。曾文正說:「坐這山,望那山,一事無成。」我從前看見一位法國學者著的書,比較英法兩國國民性質,他說:「到英國人公事房裡頭,只看見他們埋頭執筆做他的事;到法國人公事房裡頭,只看見他們銜著煙捲像在那裡出神。英國人走路,眼注地下,像用全副精神注在走路上;法國人走路,總是東張西望,像不把走路當一回事。」這些話比較得是否確切,姑且不論;但很可以為敬業兩個字下注腳。若果如他所說,英國人便是敬,法國人便是不敬。一個人對於自己的職業不敬,從學理方面說,便是褻瀆職業之神聖;從事實方面說,一定把事情做糟了,結果自己害自己。所以敬業主義,於人生最為必要,又於人生最為有利。莊子上說:「用志不紛,乃凝於神。」孔子說:「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所說的敬業,不外這些道理。
第二要樂業。「做工好苦呀!」這種嘆氣的聲音,無論何人都會常在口邊流露出來。但我要問他:「做工苦,難道不做工就不苦嗎?」今日大熱天氣,我在這裡喊破喉嚨來講,諸君扯直耳朵來聽,有些人看著我們好苦;翻過來,倘若我們去賭錢、去吃酒,還不是一樣淘神、費力?難道又不苦?須知苦樂全在主觀的心,不在客觀的事。人生從出胎的那一秒鐘起到絕氣的那一秒鐘止,除了睡覺以外,總不能把四肢、五官都擱起不用。只要一用,不是淘神,便是費力,勞苦總是免不掉的。會打算盤的人,只有從勞苦中找出快樂來。我想天下第一等苦人,莫過於無業游民,終日閒游浪蕩,不知把自己的身子和心子擺在那裡才好,他們的日子真難過。第二等苦人,便是厭惡自己本業的人,這件事分明不能不做,卻滿肚子裡不願意做。不願意做逃得了嗎?到底不能。結果還是皺著眉頭,哭喪著臉去做。這不是專門自己替自己開玩笑嗎?
我老實告訴你一句話:「凡職業都是有趣味的,只要你肯繼續做下去,趣味自然會發生。」為什麼呢?第一、因為凡一件職業,總有許多層累、曲折,倘能身入其中,看他變化、進展的狀態,最為親切有味。第二、因為每一職業之成就,離不了奮鬥;一步一步地奮鬥前去,從刻苦中將快樂的分量加增。第三、職業性質,常常要和同業的人比較駢進,好像賽球一般,因競勝而得快感。第四、專心做一職業時,把許多胡思、妄想杜絕了,省卻無限閒煩悶。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人生能從自己職業中領略出趣味,生活才有價值。孔子自述生平,說道:「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這種生活,真算得人類理想的生活了。
我生平受用的有兩句話:一是「責任心」,二是「趣味」。我自己常常力求這兩句話之實現與調和,又常常把這兩句話向我的朋友強聒不舍。今天所講,敬業即是責任心,樂業即是趣味。我深信人類合理的生活應該如此,我望諸君和我一同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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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甚麼事最苦呢?貧嗎?不是;失意嗎?不是;老嗎?死嗎?都不是。我說人生最苦的事,莫苦於身上背著一種未了的責任。人若能知足,雖貧不苦;若能安分(不多作分外希望),雖失意不苦;老、病、死乃人生難免的事,達觀的人看得很平常,也不算甚麼苦。獨是凡人生在世間一天,便有一天應該做的事,應做的事沒有做完,便像是有幾千斤重擔子壓在肩頭,再苦是沒有的了。為甚麼呢?因為受那良心責備不過,要逃躲也沒處逃躲呀!
答應人辦一件事沒有辦,欠了人的錢沒有還,受了人的恩惠沒有報答,得罪了人沒有賠禮,這就連這個人的面也幾乎不敢見他;縱然不見他的面,睡在夢裏都像有他的影子來纏著我。為甚麼呢?因為覺得對不住他呀,因為自己對他的責任還沒有解除呀!不獨是對於一個人如此,就是對於家庭,對於社會,對於國家,乃至對於自己,都是如此。凡屬我受過他好處的人,我對於他便有了責任;凡屬我應該做的事,而且力量能做得到的,我對於這件事便有了責任;凡屬我自己打主意要做一件事,便是現在的自己和將來的自己立了一種契約,便是自己對於自己加一層責任。有了這責任,那良心便時時刻刻監督在後頭,一日應盡的責任沒有盡,到夜裏頭便是過的苦痛日子。一生應盡的責任沒有盡,便死也帶著苦痛往墳墓裏去。這種苦痛卻比不得普通的貧、病、老、死,可以達觀排解得來。所以我說,人生沒有苦痛便罷;若有苦痛,當然沒有比這個加重的了。
翻過來看,甚麼事最快樂呢?自然責任完了,算是人生第一件樂事。古語說得好,「如釋重負」;俗語亦說是「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人到這個時候,那種輕鬆、愉快,直是不可以言語形容。能力越大,責任越大,負責的日子越久長,到責任完了時,海闊天空,心安理得,那快樂還要加幾倍哩。大抵天下事,從苦中得來的樂,才算是真樂。人生須知道負責任的苦處,才能知道有盡責任的樂處。這種苦樂循環,便是這有活力的人間一種趣味。卻是不盡責任,受良心責備,這些苦都是自己找來的。一翻過來,處處盡責任,便處處快樂;時時盡責任,便時時快樂。快樂之權,操之在己。孔子所以說「無入而不自得」,正是這種作用。
然則為甚麼孟子又說「君子有終身之憂」呢?因為越是聖賢、豪傑,他負的責任便越是重大;而且他常要把種種責任來攬在身上,肩頭的擔子,從沒有放下的時節。曾子還說哩:「任重而道遠……死而後已,不亦遠乎?」那仁人、志士的憂民、憂國,那諸聖、諸佛的悲天、憫人,雖說他是一輩子感受痛苦,也都可以。但是他日日在那裏盡責任,便日日在那裏得苦中真樂。所以他到底還是樂,不是苦呀!
有人說:「既然這苦是從負責任而生的,我若是將責任卸卻,豈不是就永遠沒有苦了嗎?」這卻不然。責任是要解除了才沒有,並不是卸了就沒有。人生若能永遠像兩、三歲小孩,本來沒有責任,那就本來沒有苦。到了長成,那責任自然壓在你的肩頭上,如何能躲?不過有大小的分別罷了盡得大的責任,就得大快樂;盡得小的責任,就得小快樂。你若是要躲;倒是自投苦海,永遠不能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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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茵河(The Rhine)發源于瑞士阿爾卑斯山中,穿過德國東部,流入北海,長約二千五百里。分上中下三部分。從馬恩斯(Mayence,Mains)到哥龍(Cologne)算是“中萊茵”;游萊茵河的都走這一段儿。天然風景并不异乎尋常地好;古跡可异乎尋常地多。尤其是馬恩斯与考勃倫茲(Koblenz)之間,兩岸山上布滿了舊時的堡壘,高高下下的,錯錯落落的,斑斑駁駁的:有些已經殘破,有些還完好無恙。這中間住過英雄,住過盜賊,或据險自豪,或縱橫馳驟,也曾熱鬧過一番。現在卻無精打采,任憑日晒風吹,一聲儿不響。坐在輪船上兩邊看,那些古色古香各种各樣的堡壘歷歷的從眼前過去;仿佛自己已經跳出了這個時代而在那些堡壘里過著無拘無束的日子。游這一段儿,火車卻不如輪船:朝日不如殘陽,晴天不如陰天,陰天不如月夜——月夜,再加上几點儿螢火,一閃一閃的在尋覓荒草里的幽靈似的。最好還得爬上山去,在堡壘內外徘徊徘徊。
這一帶不但史跡多,傳說也多。最凄艷的自然是膾炙人口的聲聞岩頭的仙女子。聲聞岩在河東岸,高四百三十英尺,一大片暗淡的懸岩,嶙嶙峋峋的;河到岩南,向東拐個小灣,這里有頂大的回聲,岩因此得名。相傳往日岩頭有個仙女美极,終日歌唱不絕。一個船夫傍晚行船,走過岩下。听見她的歌聲,仰頭一看,不覺忘其所以,連船帶人都撞碎在岩上。后來又死了一位伯爵的儿子。這可闖下大禍來了。伯爵派兵遣將,給儿子報仇。他們打算捉住她,鎖起來,從岩頂直摔下河里去。但是她不愿死在他們手里,她呼喚萊茵母親來接她;河里果然白浪翻騰,她便跳到浪里。從此聲聞岩下听不見歌聲,看不見倩影,只剩晚霞在岩頭明滅1。德國大詩人海涅有詩詠此事;此事傳播之廣,這篇詩也有關系的。友人淦克超先生曾譯第一章云:
傳聞舊低徊,我心何悒悒。
兩峰隱夕陽,萊茵流不息。
峰際一美人,粲然金發明,
清歌時一曲,余音響入云。
凝听复凝望,舟子忘所向,
怪石耿中流,人与舟俱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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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岩現在是已穿了隧道通火車了。
哥龍在萊茵河西岸,是萊茵區最大的城,在全德國數第三。從甲板上看教堂的鐘樓与尖塔這儿那儿都是的。雖然多么繁華一座商業城,卻不大有俗塵扑到臉上。英國詩人柯勒列治說:
人知萊茵河,洗淨哥龍市;
水仙你告我,今有何神力,
洗淨萊茵水?
那些樓与塔鎮壓著塵土,不讓飛揚起來,与萊茵河的洗刷是异曲同工的。哥龍的大教堂是哥龍的榮耀;單憑這個,哥龍便不死了。這是戈昔式,是世界上最宏大的戈昔式教堂之一。建筑在一二四八年,到一八八零年才全部落成。歐洲教堂往往如此,大約總是錢不夠之故。教堂門牆偉麗,尖拱和直棱,特意繁密,又雕了些小花,小動物,和《圣經》人物,零星點綴著;近前細看,其精工真令人惊歎。門牆上兩尖塔,高五百十五英尺,直入云霄。戈昔式要的是高而靈巧,讓靈魂容易上通于天。這也是月光里看好。淡藍的天干干淨淨的,只有兩條尖尖的影子映在上面;像是人天僅有的通路,又像是人類祈禱的一雙胳膊。森嚴肅穆,不說一字,抵得千言万語。教堂里非常寬大,頂高一百六十英尺。大石柱一行行的,高的一百四十八英尺,低的也六十英尺,都可合抱;在里面走,就像在大森林里,和世界隔絕。尖塔可以上去,玲瓏剔透,有凌云之勢。塔下通回廊。廊中向下看教堂里,覺得別人小得可怜,自己高得可怪,真是顛倒夢想。
1933年3月14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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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乘夜航船,從紹興府橋到西興渡口。
紹興到西興本有汽油船。我因急于來杭,又因年來逐逐于火車輪船之中,也想“回到”航船里,領略先代生活的异樣的趣味;所以不顧親戚們的堅留和勸說(他們說航船里是很苦的),毅然決然的于下午六時左右下了船。有了“物質文明”的汽油船,卻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使我們徘徊其間,左右顧而樂之,真是二十世紀中國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兩個軍弁是例外。滿船沒有一個士大夫;我區區或者可充個數儿,——因為我曾讀過几年書,又忝為大夫之后——但也是例外之例外!真的,那班士大夫到哪里去了呢?這不消說得,都到了輪船里去了!士大夫雖也擎著大旗擁護精神文明,但千慮不免一失,竟為那物質文明的孫儿,滿身洋油气的小頑意儿騙得定定的,忍心害理的撇了那老相好。于是航船雖然照常行駛,而光彩已減少許多!這确是一件可以慨歎的事;而“國粹將亡”的呼聲,似也不是徒然的了。嗚呼,是誰之咎歟?
既然來到這“精神文明”的航船里,正可將船里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才不虛此一行。但從那里下手呢?這可有些為難,躊躇之間,恰好來了一個女人。——我說“來了”,仿佛親眼看見,而孰知不然;我知道她“來了”,是在听見她尖銳的語音的時候。至于她的面貌,我至今還沒有看見呢。這第一要怪我的近視眼,第二要怪那襲人的暮色,第三要怪——哼——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女人坐在前面,男人坐在后面;那女人离我至少有兩丈遠,所以便不可見其臉了。且慢,這樣左怪右怪,“其詞若有憾焉”,你們或者猜想那女人怎樣美呢。而孰知又大大的不然!我也曾“約略的”看來,都是鄉下的黃面婆而已。至于尖銳的語音,那是少年的婦女所常有的,倒也不足為奇。然而這一次,那來了的女人的尖銳的語音竟致勞動區區的執筆者,卻又另有緣故。在那語音里,表示出對于航船里精神文明的抗議;她說,“男人女人都是人!”她要坐到后面來,(因前面太擠,實無他故,合并聲明,)而航船里的“規矩”是不許的。船家攔住她,她仗著她不是姑娘了,便老了臉皮,大著膽子,慢慢的說了那句話。她隨即坐在原處,而“批評家”的議論繁然了。一個船家在船沿上走著,隨便的說,“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錯。做秤鉤的也是鐵,做秤錘的也是鐵,做鐵錨的也是鐵,都是鐵呀!”這一段批評大約十分巧妙,說出諸位“批評家”所要說的,于是眾喙都息,這便成了定論。至于那女人,事實上早已坐下了;“孤掌難鳴”,或者她飽飫了諸位“批評家”的宏論,也不要鳴了罷。“是非之心”,雖然“人皆有之”,而撐船經商者流,對于名教之大防,竟能剖辨得這樣“詳明”,也著實虧他們了。中國畢竟是禮義之邦,文明之古國呀!——
我悔不該亂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
“禍不單行”,湊巧又來了一個女人。她是帶著男人來的。——呀,帶著男人!正是;所以才“禍不單行”呀!——說得滿口好紹興的杭州話,在黑暗里隱隱露著一張白臉;帶著五六分城市气。船家照他們的“規矩”,要將這一對儿生刺刺的分開;男人不好意思做聲,女的卻搶著說,“我們是‘一堆生的!”太親熱的字眼,竟在“規規矩矩的”航船里說了!于是船家命令的嚷道:“我們有我們的規矩,不管你‘一堆生’不‘一堆生’的!“大家都微笑了。有的沉吟的說:“一堆生的?”有的惊奇的說:“一‘堆’生的!”有的嘲諷的說:“哼,一堆生的!”在這四面楚歌里,憑你怎樣伶牙俐齒,也只得服從了!“婦者,服也”,這原是她的本行呀。只看她毫不置辯,毫不懊惱,還是若無其事的和人攀談,便知她确乎是“服也”了。這不能不感謝船家和乘客諸公“衛道”之功;而論功行賞,船家尤當首屈一指。嗚呼,可以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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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里征服了兩個女人,這正是我們的光榮;而航船中的精神文明,也粲然可見了——于是乎書。
1924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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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蒙自住過五個月,我的家也在那里住過兩個月。我現在常常想起這個地方,特別是在人事繁忙的時候。
蒙自小得好,人少得好。看慣了大城的人,見了蒙自的城圈儿會覺得像玩具似的,正像坐慣了普通火車的人,乍踏上個碧石小火車,會覺得像玩具似的一樣。但是住下來,就漸漸覺得有意思。城里只有一條大街,不消几趟就走熟了。書店,文具店,點心店,電筒店,差不多閉了眼可以找到門儿。城外的名胜去處,南湖,湖里的崧島,軍山,三山公園,一下午便可走遍,怪省力的。不論城里城外,在路上走,有時候會看不見一個人。整個儿天地仿佛是自己的;自我擴展到無窮遠,無窮大。這教我想起了台州和白馬湖,在那兩處住的時候,也有這种靜味。
大街上有一家賣糖粥的,帶著賣煎粑粑。桌子凳子乃至碗匙等都很干淨,又便宜,我們聯大師生照顧的特別多。掌柜是個四川人,姓雷,白發蒼蒼的。他臉上常挂著微笑,卻并不是巴結顧客的樣儿。他愛點古玩什么的,每張桌子上,竹器瓷器占著一半儿;糖粥和粑粑便擺在這些桌子上吃。他家里還藏著些“精品”,高興的時候,會特地去拿來請顧客賞玩一番。老頭儿有個老伴儿,帶一個伙計,就這么活著,倒也自得其樂。我們管這個舖子叫“雷稀飯”,管那掌柜的也叫這名儿;他的人緣儿是很好的。
城里最可注意的是人家的門對儿。這里許多門對儿都切合著人家的姓。別地方固然也有這么辦的,但沒有這里的多。散步的時候邊看邊猜,倒很有意思。但是最多的是抗戰的門對儿。昆明也有,不過按比例說,怕不及蒙自的多;多了,就造成一种氛圍气,叫在街上走的人不忘記這個時代的這個國家。這似乎也算利用舊形式宣傳抗戰建國,是值得鼓勵的。眼前舊歷年就到了,這种抗戰春聯,大可提倡一下。
蒙自的正式宣傳工作,除党部的標語外,教育局的努力,也值得記載。他們將一座舊戲台改為演講台,又每天張貼油印的廣播消息。這都是有益民眾的。他們的經費不多,能夠逐步做去,是很有希望的。他們又幫忙北大的學生辦了一所民眾夜校。報名的非常踊躍,但因為教師和座位的關系,只收了二百人。夜校辦了兩三個月,學生頗認真,成績相當可觀。那時蒙自的聯大要搬到昆明來,便只得停了。教育局長向我表示很可惜;看他的態度,他說的是真心話。蒙自的民眾相當的樂意接受宣傳。聯大的學生曾經來過一次滅蠅運動。四五月間蒙自蒼蠅真多。有一位朋友在街上笑了一下,一張口便飛進一個去。滅蠅運動之后,街上許多食物舖子,備了冷布罩子,雖然簡陋,不能不說是進步。舖子的人常和我們說,“這是你們來了之后才有的呀。”可見他們是很虛心的。
蒙自有個火把節,四鄉是在陰歷六月二十四晚上,城里是二十五晚上。那晚上城里人家都在門口燒著蘆稈或樹枝,一處處一堆堆熊熊的火光,圍著些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孩子們手里更提著爛布浸油的火球儿晃來晃去的,跳著叫著,冷靜的城頓然熱鬧起來。這火是光,是熱,是力量,是青年。四鄉地方空闊,都用一棵棵小樹燒;想象著一片茫茫的大黑暗里涌起一團團的熱火,光景夠雄偉的。四鄉那些夷人,該更享受這個節,他們該更熱烈的跳著叫著罷。這也許是個拔除節,但暗示著生活力的偉大,是個有意義的風俗;在這抗戰時期,需要鼓舞精神的時期,它的意義更是深厚。
南湖在冬春兩季水很少,有一半簡直干得不剩一點二滴儿。但到了夏季,漲得溶溶灩灩的,真是返老還童一般。湖堤上种了成行的由加利樹;高而直的干子,不差什么也有“參天”之勢。細而長的葉子,像慣于拂水的垂楊,我一站到堤上禁不住想到北平的十剎海。再加上崧島那一帶田田的荷葉,亭亭的荷花,更像十剎海了。崧島是個好地方,但我看還不如三山公園曲折幽靜。這里只有三個小土堆儿。几個朴素小亭儿。可是回旋起伏,樹木掩映,這儿那儿更點綴著一些石桌石墩之類;看上去也罷,走起來也罷,都讓人有點余味可以咀嚼似的。這不能不感謝那位李崧軍長。南湖上的路都是他的軍士筑的,崧島和軍山也是他重新修整的;而這個小小的公園,更見出他的匠心。這一帶他寫的匾額很多。他自然不是書家,不過筆勢瘦硬,頗有些英气。
聯大租借了海關和東方匯理銀行舊址,是蒙自最好的地方。海關里高大的由加利樹,和一片軟軟的綠草是主要的調子,進了門不但心胸一寬,而且周身覺得潤潤的。樹頭上好些白鷺,和北平太廟里的“灰鶴”是一類,北方叫做“老等”。那洁白的羽毛,那伶俐的姿態,耐人看,一清早看尤好。在一個角落里有一條灌木林的甬道,夜里月光從葉縫里篩下來,該是頂有趣的。另一個角落長著些芒果樹和木瓜樹,可惜太陽力量不夠,果實結得不肥,但沾著點熱帶味,也叫人高興。銀行里花多,遍地的顏色,隨時都有,不寂寞。最艷麗的要數葉子花。花是濁濃的紫,脈絡分明活像葉,一叢叢的,一片片的,真是“濃得化不開”。花開的時候真久。我們四月里去,它就開了,八月里走,它還沒謝呢。
1939年2月5—6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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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陶兄:
我等八月二十二日由北平動身,二十四日到哈爾濱。這至少是個有趣的地方,請听我說哈爾濱的印象。
這里分道里,道外,南崗,馬家溝四部分。馬家溝是新辟的市區,姑不論。南崗是住宅區,据說建筑別有風味;可惜我們去時,在沒月亮的晚上。道外是中國式的市街,我們只走過十分鐘。我所知的哈爾濱,是哈爾濱的道里,我們住的地方。
道里純粹不是中國味儿。街上滿眼是俄國人,走著的,坐著的;女人比那儿似乎都要多些。据說道里俄國人也只十几万;中國人有三十几万,但俄國人大約喜歡出街,所以便覺滿街都是了。你黃昏后在中國大街上走(或在南崗秋林洋行前面走),瞧那擁擁擠擠的熱鬧勁儿。上海大馬路等處入夜也鬧攘攘的,但亂七八糟地各有目的,這儿卻几乎滿是逛街的。
這种忙里閒的光景,別處是沒有的。
這里的外國人不像上海的英美人在中國人之上,可是也并不如有些人所想,在中國人之下。中國人算是不讓他們欺負了,他們又怎會讓中國人欺負呢?中國人不特別尊重他們,卻是真的。他們的流品很雜,開大洋行小買賣的固然多,駕著汽車沿街兜攬乘客的也不少,赤著腳愛淘气的頑童隨處可見。這樣倒能和中國人混在一起,沒有什么隔閡了。也許因白俄們窮無所歸,才得如此;但這現象比上海沈陽等中外雜居的地方使人舒服多了。在上海沈陽冷眼看著,是常要生气,常要擔心的。
這里人大都會說俄國話,即使是賣掃帚的。他們又大都有些外國規矩,如應諾時的“哼哼”,及保持市街清洁之類。但他們并不矜持他們的俄國話和外國規矩,也沒有賣弄的意思,只看做稀松平常,与別處的“二毛子”大不一樣。他們的外國化是生活自然的趨勢,而不是奢侈的裝飾,是“全民”的,不是少數“高等華人”的。一個生客到此,能領受著多少异域的風味而不感著窒息似的;与洋大人治下的上海,新貴族消夏地的青島,北戴河,宛然是兩個世界。
但這里雖有很高的文明,卻沒有文化可言。待一兩個禮拜,甚至一個月,大致不會教你膩味,再多可就要看什么人了。這里沒有一月像樣的書店,中國書外國書都很稀罕;有些大洋行的窗戶里雖放著几本俄文書,想來也只是給商人們消閒的小說罷。最离奇的是這里市招上的中文,如“你吉達”,“民娘九爾”,“阿立古鬧如次”等譯音,不知出于何人之手。也難怪,中等教育,還在幼稚時期的,已是這里的最高教育了!這樣算不算梁漱溟先生所說的整個歐化呢?我想是不能算的。哈爾濱和哈爾濱的白俄一樣,這樣下去,終于是非驢非馬的畸形而已。雖在感著多少新鮮的意味的旅客的我,到底不能不作如此想。
這里雖是歐化的都會,但閒的處所竟有甚于北平的。大商店上午九點開到十二點,一點到三點休息;三點再開,五點便上門了。晚上呢,自然照例開電燈,讓炫眼的窗飾點綴坦蕩蕩的街市。穿梭般的男女比白天多得多。俄國人,至少在哈爾濱的,像是与街有不解緣。在巴黎倫敦最熱鬧的路上,晚上逛街的似乎也只如此罷了。街兩旁很多休息的長椅,并沒有樹蔭遮著;許多俄國人就這么四無依傍地坐在那儿,有些竟是為了消遣來的。閒一些的街中間還有小花園,圍以短短的柵欄,里面來回散步的不少。——你從此定可以想到,一個廣大的公園,在哈爾濱是決少不了的。
這個現在叫做“特市公園”。大小仿佛北平的中山公園,但布置自然兩樣。里面有許多花壇,用各色的花拼成种种對稱的圖案;最有意思的是一處入口的兩個草獅子。是蹲伏著的,滿身碧油油的嫩草,比常見的獅子大些,神气自然极了。園內有小山,有曲水,有亭有橋;橋是外國式,以玲瓏胜。水中可以划船,也還有些彎可轉。這樣便耐人尋味。又有茶座,電影場,電气馬(上海大世界等處有)等。這里電影不分場,從某時至某時老是演著;當時頗以為奇,后來才知是外國辦法。我們去的那天,正演《西游記》;不知別處會演些好片子否。這公園里也是晚上人多;据說俄國女人常愛成排地在園中走,排的長約等于路的闊,同時總有好兩排走著,想來倒也很好看。特市公園外,警察告訴我們還有些小園子,不知性質如何。
這里的路都用石塊筑成。有人說石頭路塵土少些;至于不用柏油,也許因為冬天太冷,柏油不經凍之故。總之,塵土少是真的,從北平到這儿,想著塵土要多些,那知适得其反;在這儿街上走,從好些方面看,确是比北平舒服多了。因為路好,汽車也好。不止坐著平穩而已,又多!又賤!又快!滿街是的,一揚手就來,和北平洋車一樣。這儿洋車少而貴;几毛錢便可坐汽車,人多些便和洋車价相等。開車的俄國人居多,開得“棒”极了;拐彎,倒車,簡直行所無事,還讓你一點不擔心。巴黎倫敦自然有高妙的車手,但車馬填咽,顯不出本領;街上的Taxi有時几乎像驢子似的。在這一點上,哈爾濱要強些。胡适之先生提倡“汽車文明”,這里我是第一次接触汽車文明了。上海汽車也許比這儿多,但太貴族了,沒有多少意思。此地的馬車也不少,也賤,和五年前南京的馬車差不多,或者還要賤些。
這里還有一樣便宜的東西,便是俄國菜。我們第一天在一天津館吃面,以為便宜些;那知第二天吃俄國午餐,竟比天津館好而便宜得多。去年暑假在上海,有人請吃“俄國大菜”,似乎那時很流行,大約也因為价廉物美吧。俄國菜分量多,便于點菜分食;比吃別國菜自由些;且油重,合于我們的口味。我們在街上見俄國女人的脛痴肥的多,后來在西伯利亞各站所見也如此;我們常說,這怕是菜里的油太重了吧。
最后我要說松花江,道里道外都在江南,那邊叫江北。江中有一太陽島,夏天人很多,往往有帶了一家人去整日在上面的。島上最好的玩意自然是游泳,其次許就算划船。我不大喜歡這地方,因為毫不整洁,走著不舒服。我們去的已不是時候,想下水洗浴,因未帶衣服而罷。島上有一個臨時照相人。我和一位徐君同去,我們坐在小船上讓他照一個相。岸邊穿著游泳衣的俄國婦人孩子共四五人,跳跳跑跑地硬擠到我們船邊,有的浸在水里,有的爬在船上,一同照在那張相里。這种天真爛漫,倒也有些教人感著溫暖的。走方照相人,哈爾濱甚多,中國別的大都市里,似未見過;也是外國玩意儿。照得不會好,當時可取,足為紀念而已。從太陽島划了小船上道外去。我是剛起手划船,在北平三海來過几回;最痛快是這回了。船夫管著方向,他的兩槳老是伺候著我的。槳是洋式,長而勻稱,支在小鐵叉上,又穩,又靈活;槳片是薄薄的,彎彎的。江上又沒有什么萍藻,顯得寬暢之至。這樣不吃力而得討好,我們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第二天我們一伙儿便离開哈爾濱了。
此信八月三十一在西伯利亞車中動手寫,直耽擱到今日才寫畢。在時間上,不在篇幅上,要算得是一通太長的信了,一切請原諒罷!
弟自清,1931年10月8日,倫敦。
二
圣陶兄:
這一回說給你我們過西伯利亞的情形。
平常想到西伯利亞,眼前便仿佛一片莽莽的平原,黯淡的斜陽照著,或者凜冽的北風吹著,或者連天的冰雪蓋著。相信這個印象一半從《敕勒歌》來,一半從翻譯的小說來;我們火車中所見,卻并不如此惊心動魄的——大概是夏天的緣故罷。荒涼誠然不錯,但沿路沒有童山,千里的青綠,倒將西伯利亞化作平常的郊野了。只到處點綴著木屋,是向所未見。我們在西伯利亞七日,有五天都下雨;在那牛毛細雨中,這些微微發亮的木屋是有一种特別的調子的。
頭兩天是晴天,第一天的落日真好看;只有那時候我們承認西伯利亞的偉大。平原漸漸蒼茫起來,它的邊際不像白天分明,似乎伸展到無窮盡的樣子。只有西方一大片深深淺淺的金光,像是一個海。我們指點著,這些是島嶼;那些是船只,還在微風中動搖著呢。金光炫爛极了,這地上是沒有的。勉強打個比喻,也許像熊熊的火焰吧,但火焰究竟太平凡了。那深深淺淺的調子,倒有些像名油畫家的畫板,濃一塊淡一塊的;雖不經意,而每一點一堆都可見他的精神,他的姿態。那時我們說起“霞”這個名字,覺得聲調很響亮,恰是充滿了光明似的。又說到“晚霞”;“晚”的聲調帶一些冥沒的意味,便令人有“已近黃昏”之感。L君說英文中無与“霞”相當的字,只能叫做“落日”;若真如此,我們未免要為英國人悵惘了。
第二天傍晚過貝加爾湖;這是一個大大有名的湖,我所渴想一看的。記得郭沫若君的詩里說過蘇武在貝加爾湖畔牧羊,真是美麗而悲涼的想象。在黯淡的暮色中過這個寂寞的湖,我不禁也怀古起來了。晚餐前我們忽見窗外很遠的一片水;大家猜,別是貝加爾湖吧?晚餐完時,車已沿著湖邊走了。向北望去,只見渺渺一白,想不出那邊還有地方。這湖單調极了。似乎每一點都同樣的平靜,沒有一個帆影,也沒有一個鳥影。夜來了,這該是死之國吧?但我還是坐在窗前呆看。東邊從何處起,我們沒留意;現在也像西邊一樣,是無窮的白水。車行兩點多鐘,貝加爾湖依然在窗外;天是黑透了,我走進屋內,到底不知什么時候完的。
在歐亞兩洲交界處,有一段路頗有些中國意境,綿延不斷的青山与悠然流著的河水,在几里路中只隨意曲了几曲。山高而峻,不見多少峰巒,如削成的一座大圍屏。車在山下沿著河走;河岸也是高峻,水像突然掉下去似的。從山頂到河面,是整整齊齊的兩疊;除曲了那几曲外,這几里路中都是整齊的。整齊雖已是西方的好處,但那高深卻還近乎中國的山水詩或山水畫。河中見一狹狹的小舟,一個人坐著緩緩地划槳,那船和人都是灰暗的顏色;這才真是中國畫了。
車中一間屋睡四個人,而我們只有三個。上車時想著能老占著一間屋就好。但晚上便來了一個女人,像是做工的或种地的。她坦然睡了上舖;這在國內是不會有的——我們不但是三個男人,并且是三個外國人!第二天她下車了,來的是三等車中唯一的紳士;他大概因為晚上我們出入拉門,扰他清夢,下一天搬到別屋里去。以后來的是兵,兵,兵!我們都說与兵有緣分呢。最后來了經濟學博士,他的名字,我還記得,是約瑟,是玩紙牌時要按名記分,他告訴我們的。從前來者都只說俄國話,我們偶然也能答應一兩個字;是從万國臥車公司的指南上學來,如“不”“三個”“多少”之類。“不”字用得最多,伴著的是一搖頭。這自然干脆不過,但往往從此打斷了談話;到這地步,那一位大概不是站在門外窗口去看風景,便是閉上眼睡覺。這位約瑟君卻不同,他除俄國話外,自己說還懂得法文;LH兩位都懂法文,我們立刻覺得屋里更有意思起來了。
但約瑟君的法文卻實在不夠用,他只能說些單字。LH兩位應付得很費力,可是他愛說話极了,老是支支節節地談下去。他告訴我們,俄國報說漢口党人燒了美孚煤油公司;又問起好几個中國人的名字。難為他記得住這些名字!有一個下午,他拿了紙筆,畫了地圖,和我們議論天下大事。他說俄國從美國買机器,而賣糧食給它;中國從美國買糧食和日用品,白讓它賺了錢去。他在地圖上點了几點,寫著,“血!”“血!”說中國只能將血滴給美國,沒有別的。他似乎以為中國全然美國化了,這樣東西也問“亞美利加?”那樣也問“亞美利加?”甚至我送他一包香片,也問“亞美利加?”我們赶緊說“中國”,“中國”,才收下了。
他又問我們什么党。我們三個都不在党;他奇怪极了,指著胸道,“我——博士——共產党!”指在他身旁的朋友——也是經濟學博士——道,“他——博士——共產党!”他喜歡喝酒,常和他的朋友上飯車去喝。也邀過我們兩三次,總說,“同志——啤酒,”一面指著飯車那方面。我們都謝了。最后他似乎不大好意思,指點著道,“我——布爾喬——你們——普羅利特利亞特!”他又常指著他的衣服道,“不好看——俄羅斯;”指著我們的道,“亞美利加!”(兩三天后在另一車上和一個十八歲的俄國工人談話,一位高麗人給翻譯。這是個天真爛漫的工人,他的衣服比我們粗糙多了,可是比我們貴多了。他露出羡慕的顏色,但我想起約瑟君的話,倒有些羡慕他們。)他是個和藹的人,很幫我們的忙。快到莫斯科時,他一面剝著松子(沿路見俄國人吃松子的甚多,一粒粒地摘下來嗑著,似乎比嗑瓜子有意思),一面告訴我們他有妻有子,現在家里等著他呢。又指著遠處,說他夏天和他們住在城外,天涼了才搬進城去。下車后他還特地到窗前來和我們揚手作別。他是黑頭發,紫臉膛,繞腮胡根子;他說他現在是一個經濟雜志編輯人。
本該下午兩點到莫斯科;誤了五點鐘,到時天已全黑了。去波蘭的車就要開;滿心想看看莫斯科,卻只見一片黑夜,我只得帶著最大的失望上車走了。第二天下午在波蘭換車上巴黎去。晚上到飯車吃飯,侍者穿著小禮服,鞠著躬和客人說話,客人也大都換上整齊的衣服端端正正坐著,与俄國飯車空气大不相同。我漸漸有些拘束起來了。
弟自清,1931年11月15日,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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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的六月底,我在《獨立評論》(第七號)上發表了一篇「贈與今年的大學畢業生」,在那篇文字裡我曾說,我要根據我個人的經驗,贈與三個防身的藥方給那些大學畢業生:
第一個方子是:「總得時時尋一個兩個值得研究的問題。」一個青年人離開了做學問的環境,若沒有一個兩個值得解答的疑難問題在腦子裡打旋,就很難保持學生時代的追求知識的熱心。「可是,如果你有了一個真有趣的問題天天逗你去想他,天天引誘你去解決他,天天對你挑釁笑,你無可奈何他——這時候,你就會同戀愛一個女子發了瘋一樣,沒有書,你自會變賣家私去買書;沒有儀器,你自會典押衣服去置辦儀器;沒有師友,你自會不遠千里去尋師訪友」沒有問題可以研究的人,關在圖書館裡也不會用書,鎖在試驗室裡也不會研究。
第二個方子是:「總得多發展一點業餘的興趣。」畢業生尋得的職業未必適合他所學的;或者是他所學的,而未必真是他所心喜的。最好的救濟是多發展他的職業以外的正當興趣和活動。一個人的前程往往全看他怎樣用他的閒暇時間。他在業餘時間做的事業往往比他的職業還更重要。英國哲人彌兒(J. S. Mill)的職業是東印度公司的祕書,但他的業餘工作使他在哲學上,經濟學上,政治思想上都有很重要的貢獻。乾隆年間杭州魏之琇在一個當鋪了做了二十幾年的夥計,「晝營所職,至夜篝燈讀書」。後來成為一個有名的詩人與畫家(有柳州遺稿,嶺雲集)。
第三個方子是:「總得有一點信心。」我們應該信仰:今日國家民族的失敗都由於過去的不努力;我們今日的努力必定有將來的大收成。一粒一粒的種,必有滿倉滿屋的收。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然不會白費。
這是我對兩年前的大學畢業生說的話,今年又到各大學辦畢業的時候了。前兩天我在北平參加了兩個大學的畢業典禮,我心裡要說的話,想來想去,還只是這三句話:要尋問題,要培養興趣,要有信心。
但是,我記得兩年前,我發表了那篇文字之後,就有一個大學畢業生寫信來說:「胡先生,你錯了。我們畢業之後,就失業了!吃飯的問題不能解決,那能談到研究的問題?職業找不到,那能談到業餘?求了十幾年的學,到頭來不能餬自己一張嘴,如何能有信心?所以你的三個藥方都沒有用處!」
對於這樣失望的畢業生,我要貢獻第四個方子:「你得先自己反省:不可專責備別人,更不必責備社會。」
你應該想想:為什麼同樣一張文憑,別人拿了有效,你拿了就無效呢?還是僅僅因為別人有門路有援助而你沒有呢?還是因為別人學到了本事而你沒學到呢?為什麼同叫做「大學」,他校的文憑有價值,而你母校的文憑不值錢呢?還是僅僅因為社會只問虛名而不問實際呢?還是因為你的學校本來不夠格呢?還是因為你的母校的名譽被你和你的同學鬧得毀壞了,所以社會厭惡輕視你的學堂呢?——我們平心觀察,不能不說今日中國的社會事業已有逐漸上軌道的趨勢,公私機關的用人已漸漸變嚴格了。凡功課太鬆,管理太寬,教員不高明,學風不良的學校,每年儘管送出整百的畢業生,他們在社會上休想得著很好的位置。偶然有了位置,他們也不會長久保持的。反過來看那些認真辦理而確能給學生一種良好訓練的大學——尤其是新興的清華大學與南開大學——他們的畢業生很少尋不著好位置的。我知道一兩個月之前,幾家大銀行早就有人來北方物色經濟學系的畢業人才了。前天我在清華大學 ,聽說清華今年工科畢業的四十多人早已全被各種工業預聘去了。現在國內有許多機關的主辦人真肯留心選用各大學的人才。兩三年前,社會調查所的陶孟和先生對我說:「今年北大的經濟系畢業生遠不如清華畢業的,所以這兩年我們沒有用一個北大經濟系畢業生。」剛巧那時我在火車上借得兩本雜誌,讀了一篇研究,引起了我的注意;後來我偶然發現那篇文字的作者是一個北大未畢業的經濟系學生,我叫他把他做的幾篇研究送給陶孟和先生看看。陶先生看了大高興,叫他去談,後來那個學生畢業後就在社會調查所工作到如今,總算替他的母校在陶孟和先生的心目中恢復了一點已失的信用。這一件事應該使我們明白社會上已漸漸有了嚴格的用人標準了;在一個北大老教員主持的學術機關裡,若沒有一點可靠的成績,北大的老招牌也不能幫誰尋著工作。在蔡元培先生主持的中央研究院裡,去年我看見傅斯年先生在暑假前幾個月就聘定了一個北大國文系將畢業的高材生。今年我又看見他在暑假前幾個月就要和清華大學搶一個清華史學系將畢業的高材生。這些事都應該使我們明白,今日的中國社會已不是一張大學文憑就能騙得飯吃的了。拿了文憑而找不著工作的人們,應該要自己反省:社會需要的是人才,是本事,是學問,而我自己究竟是不是人才,有沒有本領?從前在學校挑容易的功課,擁護敷衍的教員,打倒嚴格的教員,曠課,鬧考,帶夾帶,種種躲懶取巧的手段到此全失了作用。躲懶取巧混來的文憑,在這新興的嚴格用人的標準下,原來只是一張廢紙。即使這張文憑能夠暫時混得一支飯碗,分得幾個鐘點,終究是靠不住保不牢的,終究要被後起的優秀人才擠掉的。打不破「鐵飯碗」不是父兄的勢力,不是闊校長的薦書,也不是同學黨派的援引,只是真實的學問與訓練。——能夠如此想,才是反省。能夠如此反省,方才有救援自己的希望。
「畢業了就失業」的人們怎樣才可以救援自己呢?沒有別的法子,只有格外努力,自己多學一點可靠的本事。二十多歲的青年,若能自己勉力,沒有不能長進的。這個社會是最缺乏人才又是最需要人才的。一點點的努力往往就有十倍百倍的獎勵,一分的成績往往可以得著十分百分的虛聲,社會上的獎掖只有遠超過我們所應得的,決沒有真正的努力而不能得著社會的承認的。沒有工作機會的人,只有格外努力訓練自己可以希望得著工作,有工作機會的人而嫌待遇太薄地位太低的人,也只有格外努力工作可以靠成績來抬高他的地位。只有責己是生路,因為只有自己的努力最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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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文学改良刍议》发表以来,已有一年多了。这十几个月之中,这个问题居然引起了许多很有价值的讨论,居然受了许多很可使人乐观的响应。我想我们提倡文学革命的人,固然不能不从破坏一方面下手。但是我们仔细看来,现在的旧派文学实在不值得一驳。什么桐城派的古文哪,《文选》派的文学哪,江西派的诗哪,梦窗派的词哪,《聊斋志异》派的小说哪,——都没有破坏的价值。他们所以还能存在国中,正因为现在还没有一种真有价值,真有生气,真可算作文学的新文学起来代他们的位置。有了这种“真文学”和“活文学”,那些“假文学”和“死文学”,自然会消灭了。所以我望我们提倡文学革命的人,对于那些腐败文学,个个都该存一个“彼可取而代也”的心理,个个都该从建设一方面用力,要在三五十年内替中国创造出一派新中国的活文学。
我现在做这篇文章的宗旨,在于贡献我对于建设新文学的意见。我且先把我从前所主张破坏的八事引来做参考的资料:
一,不做“言之无物”的文字。
二,不做“无病呻吟”的文字。
三,不用典。
四,不用套语烂调。
五,不重对偶:——文须废骈,诗须废律。
六,不做不合文法的文字。
七,不摹仿古人。
八,不避俗话俗字。
这是我的“八不主义”,是单从消极的,破坏的一方面着想的。
自从去年归国以后,我在各处演说文学革命,便把这“八不主义”都改作了肯定的口气,又总括作四条,如下:
一,要有话说,方才说话。这是“不做言之无物的文字”一条的变相。
二,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是(二)(三)(四)(五)(六)诸条的变相。
三,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这是“不摹仿古人”一条的变相。
四,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这是“不避俗话俗字”的变相。
这是一半消极,一半积极的主张。一笔表过,且说正文。
2
我的《建设新文学论》的唯一宗旨只有十个大字:“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我们的国语才可算得真正国语。国语没有文学,便没有生命,便没有价值,便不能成立,便不能发达。这是我这一篇文字的大旨。
我曾仔细研究:中国这二千年何以没有真有价值真有生命的“文言的文学”?我自己回答道:“这都因为这二千年的文人所做的文学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经死了的语言文字做的。死文字决不能产出活文学。所以中国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学,只有些没有价值的死文学。”
我们为什么爱读《木兰辞》和《孔雀东南飞》呢?因为这两首诗是用白话做的。为什么爱读陶渊明的诗和李后主的词呢?因为他们的诗词是用白话做的。为什么爱杜甫的《石壕吏》、《兵车行》诸诗呢?因为他们都是用白话做的。为什么不爱韩愈的《南山》呢?因为他用的是死字死话。……简单说来,自从《三百篇》到于今,中国的文学凡是有一些价值有一些儿生命的,都是白话的,或是近于白话的。其余的都是没有生气的古董,都是博物院中的陈列品!
再看近世的文学:何以《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可以称为“活文学”呢?因为他们都是用一种活文字做的。若是施耐庵、吴承恩、吴敬梓、曹雪芹都用了文言做书,他们的小说一定不会有这样生命,一定不会有这样价值。
读者不要误会;我并不曾说凡是用白话做的书都是有价值有生命的。我说的是:用死了的文言决不能做出有生命有价值的文学来。这一千多年的文学,凡是有真正文学价值的,没有一种不带有白话的性质,没有一种不靠这个“白话性质”的帮助。换言之:白话能产出有价值的文学,也能产出没有价值的文学;可以产出《儒林外史》,也可以产出《肉蒲团》。但是那已死的文言只能产出没有价值没有生命的文学,决不能产出有价值有生命的文学;只能做几篇《拟韩退之原道》或《拟陆士衡拟古》,决不能做出一部《儒林外史》。若有人不信这话,可先读明朝古文大家宋濂的《王冕传》,再读《儒林外史》第一回的《王冕传》,便可知道死文学和活文学的分别了。
为什么死文字不能产生活文学呢?这都由于文学的性质。一切语言文字的作用在于达意表情;达意达得妙,表情表得好,便是文学。那些用死文言的人,有了意思,却须把这意思翻成几千年前的典故;有了感情,却须把这感情译为几千年前的文言。明明是客子思家,他们须说“王粲登楼”,“仲宣作赋”;明明是送别,他们却须说“《阳关》三叠”,“一曲《渭城》”;明明是贺陈宝琛七十岁生日,他们却须说是贺伊尹周公傅说。更可笑的:明明是乡下老太婆说话,他们却要叫他打起唐宋八家的古文腔儿;明明是极下流的妓女说话,他们却要他打起胡天游、洪亮吉的骈文调子!……请问这样做文章如何能达意表情呢?既不能达意,既不能表情,那里还有文学呢?即如那《儒林外史》里的王冕,是一个有感情,有血气,能生动,能谈笑的活人。这都因为做书的人能用活言语活文字来描写他的生活神情。那宋濂集子里的王冕,便成了一个没有生气,不能动人的死人。为什么呢?因为宋濂用了二千年前的死文字来写二千年后的活人;所以不能不把这个活人变作二千年前的木偶,才可合那古文家法。古文家法是合了,那王冕也真“作古”了!
因此我说,“死文言决不能产出活文学”。中国若想有活文学,必须用白话,必须用国语,必须做国语的文学。
3
上节所说,是从文学一方面着想,若要活文学,必须用国语。如今且说从国语一方面着想,国语的文学杏何等重要。
有些人说:“若要用国语做文学,总须先有国语。如今没有标准的国语,如何能有国语的文学呢?”我说这话似乎有理,其实不然。国语不是单靠几位言语学的专门家就能造得成的;也不是单靠几本国语教科书和几部国语字典就能造成的。若要造国语,先须造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自然有国语。这话初听了似乎不通。但是列位仔细想想便可明白了。天下的人谁肯从国语教科书和国语字典里面学习国语?所以国语教科书和国语字典,虽是很要紧,决不是造国语的利器。真正有功效有势力的国语教科书,便是国语的文学;便是国语的小说,诗文,戏本。国语的小说,诗文,戏本通行之日,便是中国国语成立之时。试问我们今日居然能拿起笔来做几篇白话文章,居然能写得出好几百个白话的字,可是从什么白话教科书上学来的吗?可不是从《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儒林外史》……等书学来的吗?这些白话文学的势力,比什么字典教科书都还大几百倍。字典说“这”字该读“鱼彦反”,我们偏读他做“者个”的者字。字典说“么”字是“细小”,我们偏把他用作“什么”、“那么”的么字。字典说“没”字是“沉也”,“尽也”,我们偏用他做“无有”的无字解。字典说“的”字有许多意义,我们偏把他用来代文言的“之”字,“者”字,“所”字和“徐徐尔,纵纵尔”的“尔”字。……总而言之,我们今日所用的“标准白话”,都是这几部白话的文学定下来的。我们今日要想重新规定一种“标准国语”,还须先造无数国语的《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
所以我以为我们提倡新文学的人,尽可不必问今日中国有无标准国语。我们尽可努力去做白话的文学。我们可尽量采用《水浒》、《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的白话;有不合今日的用的,便不用他;有不够用的使用今日的白话来补助;有不得不用文言的,便用文言来补助。这样做去,决不愁语言文字不够用,也决不用愁没有标准白话。中国将来的新文学用的白话,就是将来中国的标准国语。造中国将来白话文学的人,就是制定标准国语的人。
我这种议论并不是“向壁虚造”的。我这几年来研究欧洲各国国语的历史,没有一种国语不是这样造成的。没有一种国语是教育部的老爷们造成的。没有一种是言语学专门家造成的。没有一种不是文学家造成的。我且举几条例为证:
一,意大利。五百年前,欧洲各国但有方言,没有“国语”。欧洲最早的国语是意大利文。那时欧洲各国的人多用拉丁文著书通信。到了十四世纪的初年意大利的大文学家但丁(Dante)极力主张用意大利话来代拉丁文。他说拉丁文是已死了的文字,不如他本国俗语的优美。所以他自己的杰作“喜剧”,全用脱斯堪尼(Tuscany)(意大利北部的一邦)的俗话。这部“喜剧”,风行一世,人都称他做“神圣喜剧”。那“神圣喜剧”的白话后来便成了意大利的标准国语。后来的文学家包卡嘉(Boccacio,1313—1375)和洛伦查(Lorenzo de Medici)诸人也都用白话作文学。所以不到一百年,意大利的国语便完全成立了。
二,英国。英伦虽只是一个小岛国,却有无数方言。现在通行全世界的“英文”在五百年前还只是伦敦附近一带的方言,叫做“中部土话”。当十四世纪时,各处的方言都有些人用来做书。后来到了十四世纪的末年,出了两位大文学家,一个是赵叟(Chaucer,1340—1400),一个是威克列夫(Wycliff,1320—1384)。赵叟做了许多诗歌,散文,都用这“中部土话”。威克列夫把耶教的《旧约》、《新约》也都译成“中部土话”。有了这两个人的文学,便把这“中部土话”变成英国的标准国语。后来到了十五世纪,印刷术输进英国,所印的书多用这“中部土话”,国语的标准更确定了。到十六十七两世纪,萧士比亚和“伊里沙白时代”的无数文学大家,都用国语创造文学。从此以后,这一部分的“中部土话”,不但成了英国的标准国语,几乎竟成了全地球的世界语了!
此外,法国、德国及其他各国的国语,大都是这样发生的,大都是靠着文学的力量才能变成标准的国语的。我也不去一一的细说了。
意大利国语成立的历史,最可供我们中国人的研究。为什么呢?因为欧洲西部北部的新国,如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他们的方言和拉丁文相差太远了,所以他们渐渐的用国语著作文学,还不算希奇。只有意大利是当年罗马帝国的京畿近地,在拉丁文的故乡;各处的方言又和拉丁文最近。在意大利提倡用白话代拉丁文,真正和在中国提倡用白话代汉文,有同样的艰难。所以英、法、德各国语,一经文学发达以后,便不知不觉的成为国语了。在意大利却不然。当时反对的人很多,所以那时的新文学家,一方面努力创造国语的文学,一方面还要做文章鼓吹何以当废古文,何以不可不用白话。有了这种有意的主张(最有力的是但丁[Dante]和阿儿白狄[Alberti]两个人),又有了那些有价值的文学,才可造出意大利的“文学的国语”。
我常问我自己道:“自从施耐庵以来,很有了些极风行的白话文学,何以中国至今还不曾有一种标准的国语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这一千年来,中国固然有了一些有价值的白话文学,但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明日张胆的主张用白话为中国的“文学的国语”。有时陆放翁高兴了,便做一首白话诗;有时柳耆卿高兴了,便做一首白话词:有时朱晦庵高兴了,便写几封白话信,做几条白话札记;有时施耐庵、吴敬梓高兴了,便做一两部白话的小说。这都是不知不觉的自然出产品,并非是有意的主张。因为没有“有意的主张”,所以做白话的只管做白话,做古文的只管做古文,做八股的只管做八股。因为没有“有意的主张”,所以白话文学从不曾和那些“死文学”争那“文学正宗”的位置。白话文学不成为文学正宗,故白话不曾成为标准国语。
我们今日提倡国语的文学,是有意的主张。要使国语成为“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方有标准的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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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所说“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乃是我们的根本主张。如今且说要实行做到这个根本主张,应该怎样进行。
我以为创造新文学的进行次序,约有三步:(一)工具,(二)方法,(三)创造。前两步是预备,第三步才是实行创造新文学。
(一)工具 古人说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写字的要笔好,杀猪的要刀快。我们要创造新文学,也须先预备下创造新文学的“工具”。我们的工具就是白话。我们有志造国语文学的人,应该赶紧筹备这个万不可少的工具。预备的方法,约有两种:
(甲)多读模范的白话文学 例如《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宋儒语录,白话信札;元人戏曲;明、清传奇的说白。唐、宋的白话诗词,也该选读。
(乙)用白话作各种文学 我们有志造新文学的人,都该发誓不用文言作文:无论通信,做诗,译书,做笔记,做报馆文章,编学堂讲义,替死人作墓志,替活人上条陈,……都该用白话来做。我们从小到如今,都是用文言作文,养成了一种文言的习惯,所以虽是活人,只会作死人的文字。若不下一些狠劲,若不用点苦工夫,决不能使用白话圆转如意。若单在《新青年》里面做白话文字,此外还依旧做文言的文字,那真是“一日暴之,十日寒之”的政策,决不能磨练成白话的文学家。
不但我们提倡白话文学的人应该如此做去,就是那些反对白话文学的人,我也奉劝他们用白话来做文字。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若不能做白话文字,便不配反对白话文学。譬如那些不认得中国字的中国人,若主张废汉文,我一定骂他们不配开口。若是我的朋友钱玄同要主张废汉文,我决不敢说他不配开口了。那些不会做白话文字的人来反对白话文学,便和那些不懂汉文的人要废仅文,是一样的荒谬。所以我劝他们多做些白话文字,多做些白话诗歌,试试白话是否有文学的价值。如果试了几年,还觉得白话不如文言,那时再来攻击我们,也还不迟。
还有一层。有些人说,“做白话很不容易,不如做文言的省力”。这是因为中毒太深之过。受病深了,更宜赶紧医治。否则真不可救了。其实做白话并不难。我有一个侄儿,今年才十五岁,一向在徽州不曾出过门,今年他用白话写信来,居然写得极好。我们徽州话和官话差得很远,我的侄儿不过看了一些白话小说,便会做白话文字了。这可见做白话并不是难事,不过人性懒惰的居多数,舍不得抛“高文典册”的死文字罢了。
(二)方法 我以为中国近来文学所以这样腐败,大半虽由于没有适用的“工具”,但是单有“工具”,没有方法,也还不能造新文学。做木匠的人,单有锯凿钻刨,没有规矩师法,决不能造成木器。文学也是如此。若单靠白话便可造新文学,难道把郑孝胥、陈三立的诗翻成了白话,就可算得新文学了吗?难道那些用白话做的《新华春梦记》、《九尾龟》也可算作新文学吗?我以为现在国内新起的一班“文人”,受病最深的所在,只在没有高明的文学方法。我且举小说一门为例。现在的小说(单指中国人自己著的),看来看去,只有两派。一派最下流的,是那些学《聊斋志异》的札记小说。篇篇都是“某生,某处人,生有异禀,下笔千言,……一日于某地遇一女郎,……好事多磨,……遂为情死”;或是“某地,某生,游某地,眷某妓,情好綦笃,遂订白头之约,……而大妇妒甚,不能相容,女抑郁以死,……生抚尸一恸几绝”;……此类文字,只可抹桌子,固不值一驳。还有那第二派是那些学《儒林外史》或是学《官场现形记》的白话小说。上等的如《广陵潮》,下等的如《九尾龟》。这一派小说,只学了《儒林外史》的坏处,却不曾学得他的好处。《儒林外史》的坏处在于体裁结构太不紧严,全篇是杂凑起来的。例如娄府一群人,自成一段;杜府两公子自成一段;马二先生又成一段;虞博士又成一段;萧云仙、郭孝子又各自成一段。分出来,可成无数札记小说;接下去,可长至无穷无极。《官场现形记》便是这样。如今的章回小说,大都犯这个没有结构,没有布局的懒病。却不知道《儒林外史》所以能有文学价值者,全靠一副写人物的画工本领。我十年不曾读这书了,但是我闭了眼睛,还觉得书中的人物,如严贡生,如马二先生,如杜少卿,如权勿用,……个个都是活的人物。正如读《水浒》的人,过了二三十年,还不会忘记鲁智深、李逵、武松、石秀……一班人。请问列位读过《广陵潮》和《九尾龟》的人,过了两三个月,心目中除了一个“文武全才”的章秋谷之外,还记得几个活灵活现的书中人物?——所以我说,现在的“新小说”,全是不懂得文学方法的:既不知布局,又不知结构,又不知描写人物,只做成了许多又长又臭的文字;只配与报纸的第二张充篇幅,却不配在新文学上占一个位置。——小说在中国近年,比较的说来,要算文学中最发达的一门了。小说尚且如此,别种文学,如诗歌戏曲,更不用说了。
如今且说什么叫做“文学的方法”呢?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况且又不是这篇文章的本题,我且约略说几句。
大凡文学的方法可分三类:
(1)集收材料的方法 中国的“文学”,大病在于缺少材料。那些古文家,除了墓志,寿序,家传之外,几乎没有一毫材料。因此,他们不得不做那些极无聊的“汉高帝斩丁公论”,“汉文帝、唐太宗优劣论”。至于近人的诗词,更没有什么材料可说了。近人的小说材料,只有三种:一种是官场,一种是妓女,一种是不官而官,非妓而妓的中等社会(留学生女学生之可作小说材料者,亦附此类),除此之外,别无材料。最下流的,竟至登告白征求这种材料。做小说竟须登告白征求材料,便是宣告文学家破产的铁证。我以为将来的文学家收集材料的方法,约如下:
(甲)推广材料的区域 官场妓院与龌龊社会三个区域,决不够采用。即如今日的贫民社会,如工厂之男女工人,人力车夫,内地农家,各处大负贩及小店铺,一切痛苦情形,都不曾在文学上占一位置。并且今日新旧文明相接触,一切家庭惨变,婚姻苦痛,女子之位置,教育之不适宜……种种问题,都可供文学的材料。
(乙)注重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 现今文人的材料大都是关了门虚造出来的,或是间接又间接的得来的,因此我们读这种小说,总觉得浮泛敷衍,不痛不痒的,没有一毫精采。真正文学家的材料大概都有“实地的观察和个人自己的经验”做个根底。不能作实地的观察,便不能做文学家;全没有个人的经验,也不能做文学家。
(丙)要用周密的理想作观察经验的补助 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固是极重要,但是也不能全靠这两件。例如施耐庵若单靠观察和经验,决不能做出一部《水浒传》。个人所经验的,所观察的,究竟有限。所以必须有活泼精细的理想(Imagination),把观察经验的材料,一一的体会出来,一一的整理如式,一一的组织完全:从已知的推想到未知的,从经验过的推想到不曾经验过的,从可观察的推想到不可观察的。这才是文学家的本领。
(2)结构的方法 有了材料,第二步须要讲究结构。结构是个总名词,内中所包甚广,简单说来,可分剪裁和布局两步:
(甲)剪裁 有了材料,先要剪裁。譬如做衣服,先要看那块料可做袍子,那块料可做背心。估计定了,方可下剪。文学家的材料也要如此办理。先顽看这些材料该用做小诗呢?还是做长歌呢?该用做章回小说呢?还是做短篇小说呢?该用做小说呢?还是做戏本呢?筹划定了,方才可以剪下那些可用的材料,去掉那些不中用的材料;方才可以决定做什么体裁的文字。
(乙)布局 体裁定了,再可讲布局。有剪裁,方可决定“做什么”;有布局,方可决定“怎样做”。材料剪定了,须要筹算怎样做去始能把这材料用得最得当又最有效力。例如唐朝天宝时代的兵祸,百姓的痛苦,都是材料。这些材料,到了杜甫的手里,便成了诗料。如今且举他的《石壕吏》一篇,作布局的例。这首诗只写一个过路的客人一晚上在一个人家内偷听得的事情;只用一百二十个字,却不但把那一家祖孙三代的历史都写出来,并且把那时代兵祸之惨,壮丁死亡之多,差役之横行,小民之苦痛,都写得逼真活现,使人读了生无限的感慨。这是上品的布局工夫。又如古诗《上山采靡芜,下山逢故夫》一篇,写一家夫妇的惨剧,却不从“某人娶妻甚贤,后别有所欢,遂出妻再娶”说起,只挑出那前妻山上下来遇着故夫的时候下笔,却也能把那一家的家庭情形写得充分满意。这也是上品的布局工夫。——近来的文人全不讲求布局:只顾凑足多少字可卖几块钱;全不问材料用的得当不得当,动人不动人。他们今日做上回的文章,还不知道下一回的材料在何处!这样的文人怎样造得出有价值的新文学呢!
(3)描写的方法 局已布定了,方才可讲描写的方法。描写的方法,千头万绪,大要不出四条:(一)写人。(二)写境。(三)写事。(四)写情。
写人要举动,口气,身分,才性,……都要有个性的区别:件件都是林黛玉,决不是薛宝钗;件件都是武松,决不是李逵。写境要一喧,一静,一石,一山,一云,一鸟,……也都要有个性的区别:《老残游记》的大明湖,决不是西湖,也决不是洞庭湖:《红楼梦》里的家庭,决不是《金瓶梅》里的家庭。写事要线索分明,头绪清楚,近情近理,亦正亦奇。写情要真,要精,要细腻婉转,要淋漓尽致。——有时须用境写人,用情写人,用事写人;有时须用人写境,用事写境,用情写境;……这里面的千变万化,一言难尽。
如今且回到本文。我上文说的:创造新文学的第一步是工具;第二步是方法。方法的大致,我刚才说了。如今且问,怎样预备方才可得着一些高明的文学方法?我仔细想来,只有一条法子:就是赶紧多多的翻译西洋的文学名著做我们的模范。我这个主张,有两层理由:
第一,中国文学的方法实在不完备,不够作我们的模范。即以体裁而论,散文只有短篇,没有布置周密,论理精严,首尾不懈的长篇;韵文只有抒情诗,绝少纪事诗,长篇诗更不曾有过;戏本更在幼稚时代,但略能纪事掉文,全不懂结构;小说好的,只不过三四部,这三四部之中,还有许多疵病;至于最精采的“短篇小说”,“独幕戏”,更没有了。若从材料一方面看来,中国文学更没有做模范的价值。才子佳人,封王挂帅的小说;风花雪月,涂脂抹粉的诗;不能说理,不能言情的“古文”;学这个,学那个的一切文学:这些文字,简直无一毫材料可说。至于布局一方面,除了几首实在好的诗之外,几乎没有一篇东西当得“布局”两个字!——所以我说,从文学方法一方面看去,中国的文学实在不够给我们作模范。
第二,西洋的文学方法,比我们的文学,实在完备得多,高明得多,不可不取例。即以散文而论,我们的古文家至多比得上英国的倍根(Bacon)和法国的孟太恩(Montaigne),至于像柏拉图(Plato)的“主客体”,赫胥黎(Huxley)等的科学文字,包士威尔(Boswell)和莫烈(Morley)等的长篇传记,弥儿(Mill)、弗林克令(Franklin)、吉朋(Gibbon)等的“自传”,太恩(Taine)和白克儿(Buckle)等的史论;……都是中国从不曾梦见过的体裁。更以戏剧而论,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腊戏曲,一切结构的工夫,描写的工夫,高出元曲何止十倍。近代的萧士比亚(Shakespeare)和莫逆尔(Moliere)更不用说了,最近六十年来,欧洲的散文戏本,千变万化,远胜古代,体裁也更发达了,最重要的,如“问题戏”,专研究社会的种种重要问题;“象征戏”(Symbolie Drama),专以美术的手段作的“意在言外”的戏本;“心理戏”,专描写种种复杂的心境,作极精密的解剖;“讽刺戏”,用嬉笑怒骂的文章,达愤世救世的苦心:——我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今天梅兰芳正在唱新编的《天女散花》,上海的人还正在等着看新排的《多尔滚》呢!我也不往下数了。——更以小说而论,那材料之精确,体裁之完备,命意之高超,描写之工切,心理解剖之细密,社会问题讨论之透切,……真是美不胜收。至于近百年新创的“短篇小说”,真如芥子里面藏着大千世界;真如百炼的精金,曲折委婉,无所不可:真可说是开千古未有的创局,掘百世不竭的宝藏。——以上所说,大旨只在约略表示西洋文学方法的完备,因为西洋文学真有许多可给我们作模范的好处,所以我说:我们如果真要研究文学的方法,不可不赶紧翻译西洋的文学名著做我们的模范。
现在中国所译的西洋文学书,大概都不得其法,所以收效甚少。我且拟几条翻译西洋文学名著的办法如下:
(1)只译名家著作,不译第二流以下的著作 我以为国内真懂得西洋文学的学者应该开一会议,公共选定若干种不可不译的第一流文学名著:约数如一百种长篇小说,五百篇短篇小说,三百种戏剧,五十家散文,为第一部“西洋文学丛书”,期五年译完,再选第二部。译成之稿,由这几位学者审查,并一一为作长序及著者略传,然后付印;其第二流以下,如哈葛得之流,一概不选。诗歌一类,不易翻译,只可从缓。
(2)全用白话韵文之戏曲,也都译为白话散文 用古文译书,必失原文的好处。如林琴南的“其女珠,其母下之”,早成笑柄,且不必论。前天看见一部侦探小说《圆室案》中,写一位侦探“勃然大怒,拂袖而起”。不知道这位侦探穿的是不是康桥大学的广袖制服!——这样译书,不如不译。又如林琴南把萧士比亚的戏曲,译成了记叙体的古文!这真是萧士比亚的大罪人,罪在《圆室案》译者之上!
(3)创造 上面所说工具与方法两项,都只是创造新文学的预备。工具用得纯熟自然了,方法也懂了,方才可以创造中国的新文学。至于创造新文学是怎样一回事,我可不配开口了。我以为现在的中国,还没有做到实行预备创造新文学的地步,尽可不必空谈创造的方法和创造的手段,我们现在且先去努力做那第一第二两步预备的工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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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中國最有名的人是誰?
提起此人,人人皆曉,處處聞名。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縣各村人氏。你一定見過他,一定聽過別人談起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掛在大家的口頭,因為他是中國全國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雙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兩隻耳朵,但聽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對於氣味和口味都不很講究。他的腦子也不小,但他的記性卻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細密。
他常常說:「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他小的時候,他媽叫他去買紅糖,他買了白糖回來。他媽罵他,他搖搖頭說:「紅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嗎?」
他在學堂的時候,先生問他:「直隸省的西邊是哪一省?」他說是陝西。先生說:「錯了。是山西,不是陝西。」他說:「陝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嗎?」
後來他在一個錢舖裡做伙計;他也會寫,也會算,只是總不會精細。十字常常寫成千字,千字常常寫成十字。掌櫃的生氣了,常常罵他。他只是笑嘻嘻地賠小心道:「千字比十字只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嗎?」
有一天,他為了一件要緊的事,要搭火車到上海去。他從從容容地走到火車站,遲了兩分鐘,火車已開走了。他白瞪著眼,望著遠遠的火車上的煤煙,搖搖頭道:「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還差不多。可是火車公司未免太認真了。八點三十分開,同八點三十二分開,不是差不多嗎?」他一面說,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裡總不明白為什麼火車不肯等他兩分鐘。
有一天,他忽然得了急病,趕快叫家人去請東街的汪醫生。那家人急急忙忙地跑去,一時尋不著東街的汪大夫,卻把西街牛醫王大夫請來了。差不多先生病在床上,知道尋錯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裡焦急,等不得了,心裡想道:「好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讓他試試看罷。」於是這位牛醫王大夫走近床前,用醫牛的法子給差不多先生治病。不上一點鐘,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嗚呼了。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時候,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道:「活人同死人也差……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何……必……太……太認真呢?」他說完了這句格言,方才絕氣了。
他死後,大家都很稱讚差不多先生樣樣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說他一生不肯認真,不肯算帳,不肯計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於是大家給他取個死後的法號,叫他做圓通大師。
他的名譽越傳越遠,越久越大。無數無數的人都學他的榜樣。於是人人都成了一個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國從此就成為一個懶人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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