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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两难

    王红

    曹魏末年,嵇康被司马昭杀害。临刑前,嵇康将十岁的儿子嵇绍托付给朋友山涛(字巨源),安慰儿子说:“有山巨源在,你就不是孤儿。”
    待嵇绍长大成人,天下已姓司马,魏变成晋。山涛向晋武帝举荐嵇绍,嵇绍正闭门隐居,想要推辞。山涛说:“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天地运转,春夏秋冬都在不停地变更,何况人呢?希望嵇绍与时俱进,做个识时务的俊杰。嵇绍视山涛如父,听从了他的建议,出仕,在晋武帝、晋惠帝父子两朝为官。
    晋惠帝司马衷是有名的弱智皇帝,他的天下自然觊觎者多。他做皇帝十多年,国家就没安定过。皇后作乱,兄弟叔侄互相攻打(八王之乱),惠帝只是个被不同人物捏在手里的傀儡。嵇绍在惠帝朝任侍中,忠心耿耿保卫着这个低能天子。
    公元304年,东海王司马越奉惠帝北征,在荡阴(今河南汤阴县)与成都王司马颖激战。司马越的军队大败,百官与皇帝的侍卫四散奔逃,只有嵇绍临危不乱,端正冠带,挺身向前,用自己的身体为惠帝抵挡刀锋箭镞。乱军逼近皇帝的车驾,飞箭如雨般射来,嵇绍当场被杀死在惠帝身旁,鲜血溅了惠帝一身。战事平息后,侍从为皇帝换下血衣,昏庸的皇帝竟然说出一句明白话:“这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去。”留下血衣作为纪念。
    历史开了个沉甸甸的玩笑,41年前,在司马昭篡魏之心路人皆知时,嵇康坚持不合作的态度,为此付出生命代价,从容死在司马昭的屠刀下。41年后,嵇康的儿子也从容赴死,却是为了保卫杀父仇人的孙子,成了晋王朝的忠臣烈士。唐代人修《晋书》,嵇绍入了《忠义列传》,位居第一。
    按传统观念看,嵇绍是忠臣,却又是父亲的不孝儿子。对这种矛盾,前人议论纷纭,顾炎武《日知录》的《正始》篇还据此阐发了“亡国”与“亡天下”的不同意蕴。限于篇幅,此处姑且不论。但顾氏补充了一个例证:与嵇绍同时期,还有个叫王裒的人,因父亲王仪为司马昭杀害,坚决不仕西晋,授徒著书,隐居终身。同样的遭遇,不同的处世方略,让人不由得遐想:当年,嵇康为何要将儿子托付给山涛?假使嵇绍不是由山涛教养长大,又会怎样?
    山涛圆通、善与时周旋,嵇康应是深知的,而山涛重情义和为人老成可靠又是嵇康深深信任的,所以他在写了那一篇尖锐淋漓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在一定意义上是公开表示不与司马昭合作的宣言)后,仍将未成年的儿子托付给了山涛。阮籍不许儿子效仿名士放达的行为,高傲的嵇康在《家诫》中教儿子言行规矩,甚至庸碌。有谁能真正体会一个身处黑暗血腥时代的父亲的痛苦与无奈?
    东汉党锢之祸中的范滂,慷慨赴死,毫无惧色,对未成年的儿子交代遗言时却沉痛惶惑、令闻者堕泪:“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恶绝不可为,而为善者却像我这样人头落地。孩子啊孩子,你的路该怎么走呢?
    刑场上的嵇康,在抚琴弹奏《广陵散》时,内心是否也泛起过同样的惶惑与无奈?

  • 失眠记

    华 之
    睡眠不会来,可还是睁着眼睛,巴巴地等,痴情得像一块望夫石。
    于是,那些夜晚的细部,就像每天落在这个世界上的尘埃一样,被我用眼睫的小刷子仔细扫下来,收集在记忆的玻璃瓶里。
    夜晚,躲在墙根下弱弱弹唱的蛐蛐,节奏是这样的:唧唧,唧唧唧,唧唧……从纱窗眼里窸窸窣窣挤进来的小蛾蠓,有时一脚踩空,扑通一下掉在靠窗的茶色案几上,估计摔蒙了,揉揉膝盖,挣扎半天才复又展翅,试着绕行几圈,然后快速飞走。窗框里慢慢移进一张白生生的月亮的脸,仔细看,脸上还有淡淡的斑,但丝毫不影响它难以言说的神秘和盛大之美。水样的月光透过窗棂,从床角披沥到地上,居然有几何图形一样温柔又生硬的线条和折角。一辆汽车从窗外的马路上驶过,一道明亮的光柱,从屋顶飞速扫到墙上,倏忽又消失不见。半夜,外面还有酒鬼忘情的歌声,桀骜少年尖厉的呼哨,摩托车几乎飞起来一样拉成直线的鸣响。身边的小女儿睡梦之中翻一个身,双脚蹬开被子,袒露出鼓鼓的小肚皮,嘴里哼哼唧唧说一句什么,挨着枕头一侧的小头发弯弯绕绕贴在汗湿的脸上。起身去卫生间,鱼缸里的小鱼们居然也没睡,还在悠然自得地吐着泡泡。途经客厅,蟹爪兰的盆边趴着一朵翡翠红的柱形花朵,修长的桃叶形花瓣琉璃一样薄脆、透亮,垂着长而娇俏的花蕊,开得无声无息,又招摇迷人。
    这样的夜晚,真的是天地生动,万物有情。唯独被我苦苦等待的睡眠迟迟不来,一直不来。时间长了,身体终于先于意志垮塌,我感觉自己等不了了。
    看医生,找偏方,买了安神的药来吃,配合运动,练习瑜伽,喝核桃壳里夹心木泡的水,泡脚,数羊,睡前喝牛奶,床头放一盘洋葱,听催眠音乐……各种稀奇古怪的方法都试了,还是收效甚微。我开始怀疑上辈子做了什么对不起睡眠的事,才遭它这一生如此嫌弃。
    断断续续几年之后,吃安眠药终于也无法入睡了。每天晚上,脑子里好像一直有一个小人,在药力麻痹周围所有神经之后,依然披坚执锐英勇无畏地坚守着清醒的隘口。
    于我,黑夜和白天再无界线,日月颠倒,一片混沌。而混沌之中,那个小人依然披坚执锐,东挡西杀,守着最后一块任何药物都无法涉足的清白之地。
    人长期没有睡眠会怎样?就像一张纸,一直摊在灼烫的太阳下暴晒,最后干燥、脆薄、枯悴,用手轻轻一捅,瞬间支离破碎。
    某天,一位朋友在路上看见我,吓得大吃一惊。她说我的眼窝深陷,能放进两只鸟蛋。我那时已无心说笑,只是恍恍惚惚点着头应付。她推荐一位老中医给我,说得吃中药调理,不能再忽视。
    街巷偏僻处,找到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中医。他给我号脉,望闻问切,然后慎重地开出一剂药方,末了又给出一个奇特的药引:农家养的芦花白老母鸡的鸡蛋壳。
    母亲为此专门回了一趟老家,买来邻居玉娥婶散养多年的芦花鸡下的蛋,叮嘱我每天早上用开水冲一碗鸡蛋茶,茶喝了补身子,蛋壳留着做药引。
    吃了几十服中药之后,有一点作用了,草木们一点点积蓄力量,收复失地,拓宽疆土,每晚渐渐可以还给我三四个小时的安眠。但还是会早早醒来,听着窗外公路上车辆轰然经过的声音,看着一道道车灯光划过窗棂,直到窗户像煮熟的鸡蛋一样微微泛白,然后,人声、车声一点点躁动起来,像一只缓缓苏醒的巨大蜂巢。
    母亲说草木通人性,它知道你的病在哪儿,所以要坚持吃一段中药,能除根。可草木何止是通人性,它们是完全舍了自己来救我的,是我的恩人啊。
    想起小时候跟着几个堂哥一起上山挖药材,我挎着竹篮,背着小镢头,在芜杂的草丛里,细细辨认紫花地丁、柴胡、甘草、车前子、牛筋草。挖回来的药草摊在院子里晾晒,枝叶间细碎的小花数日不凋,一院都是山野的清香。
    现在,我的书桌上养了两盆富贵竹,我专门在网上搜了栽培方法,定期浇水,换水,每月添加一次营养液,但它的叶子还是开始泛黄,完全没有竹子的勃郁之气。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这竹子一样,温度环境稍不适宜,就不自在,睡不着觉,活得蔫巴巴的。
    莫非我也是一株草,非要在山间田野,在干硬的黄土和陡峻的地堰下,在凌乱的杂草和密集的刺蓬间,才能找到安身立命的土壤?
    外公去世三周年的那天,母亲又带我回到村庄。外公去世之后,外婆执意一个人住在家里。母亲虽然经常担心外婆,但老家有老院,有老妈,这让母亲的牵挂有了踏实的安放之地。
    舅舅妗妗,孙子孙女,远远近近的亲戚都赶来卸孝。白天设宴待客,晚上宾客散后,我们就住在外公家的老院里。母亲和外婆坐在床沿上叠着白麻布的孝衣,嘀嘀咕咕说着外公生前的一些事情,我坐在母亲身边,一边听,一边插嘴问白天见到的亲戚各自是谁,和外公有怎样的瓜葛。
    窗外依然是浓稠的黑,还是那盏橘子一样的灯,在小屋里静静散射着暖黄的光。灯下坐着三个相貌相似的女人,母亲像外婆,而我像母亲。灯光显影了生命河流里的一些细节,我们手里忙着琐碎的事情,感觉时间又闲又远。
    不知道什么时候困了,就偎在母亲身边躺下,枕着外婆陪嫁的绣花枕头,盖着带有樟脑气味的缎面大花棉被,闭目养神。
    隐隐约约听见几句母亲和外婆的对话——
    妈,李家沟那个男的是谁?
    一个老朋友。
    他咋认识你的?
    以前在村里当大队干部时,去县里开会,遇上就认识了。
    我看他和你很熟的样子。
    嗯……
    妈,你想我伯不想?我最近做梦老梦见我伯。
    母亲管外公叫伯。
    …………
    母亲和外婆后来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就彻头彻尾地睡着了,连半点梦的残渣也没有。
    早上自然醒来,头有点疼,欠下睡眠的长长账单,一时间还难以完全偿还,却已是神清气爽,像外婆养在窗台下那盆吃透了水的支棱棱的葱兰。
    母亲说,你昨晚睡得真熟啊,还打呼噜,早上都没敢叫你起来吃早饭。母亲又夸那个老中医的医术好,药开得对症。我想了想,感觉应该是无意中加入了另一味药引——村庄的夜晚。
    那个老中医说,人的心脏就像蛋黄一样,加入蛋壳当药引,就是为了把心保护好。
    而在村庄那夜,是一枚鸡蛋又被放到了柔软的草垫上。那些密不透风的黑暗,像一层看不见的厚厚的壳,护佑着村庄里的人,让他们魂梦皆安。
    我也猜测那晚外婆后来说了什么。她到底想不想外公呢?也许会想吧。人只有在离开之后又回来,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拥有什么。比如说,那被我遗落在故乡村庄里的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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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茶花赋/杨朔
    久在异国他乡,有时难免要怀念祖国的。怀念极了,我也曾想:要能画一幅画儿,画出祖国的面貌特色,时刻挂在眼前,有多好。我把这心思去跟一位擅长丹青的同志商量,求她画。她说:“这可是个难题,画什么呢?画点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说,颜色也难调。你就是调尽五颜六色,又怎么画得出祖国的面貌?”我想了想,也是,就搁下这桩心思。
    今年二月,我从海外回来,一脚踏进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论季节,北方也许正是搅天风雪,水瘦山寒,云南的春天却脚步儿勤,来得快,到处早像催生婆似的正在催动花事。
    花事最盛的去处数着西山华庭寺。不到寺门,远远就闻见一股细细的清香,直渗进人的心肺。这是梅花,有红梅、白梅、绿梅,还有朱砂梅,一树一树的,每一树梅花都是一树诗。白玉兰花略微有点儿残,娇黄的迎春却正当时,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来不知还要深多少倍。
    究其实这还不是最深的春色。且请看那一树,齐着华庭寺的廊檐一般高,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样红艳,每朵花都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见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这句诗的妙处的。
    想看茶花,正是好时候。我游过华庭寺,又冒着星星点点细雨游了一次黑龙潭,这都是看茶花的名胜地方。原以为茶花一定很少见,不想在游历当中,时时望见竹篱茅屋旁边会闪出一枝猩红的花来。听朋友说:“这不算稀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养茶花。花期一到,各样品种的花儿争奇斗艳,那才美呢。”
    我不觉对着茶花沉吟起来。茶花是美啊。凡是生活中美的事物都是劳动创造的。是谁白天黑夜,积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浇着花,像抚育自己儿女一样抚育着花秧,终于培养出这样绝色的好花?应该感谢那为我们美化生活的人。
    普之仁就是这样一位能工巧匠,我在翠湖边上会到他。翠湖的茶花多,开得也好,红彤彤的一大片,简直就是那一段彩云落到湖岸上。普之仁领我穿着茶花走,指点着告诉我这叫大玛瑙,那叫雪狮子;这是蝶翅,那是大紫袍……名目花色多得很。后来他攀着一棵茶树的小干枝说:“这叫童子面,花期迟,刚打骨朵,开起来颜色深红,倒是最好看的。”
    我就问:“古语说:看花容易栽花难——栽培茶花一定也很难吧?”
    普之仁答道:“不很难,也不容易。茶花这东西有点特性,水壤气候,事事都得细心。又怕风,又怕晒,最喜欢半阴半阳。顶讨厌的是虫子。有一种钻心虫,钻进一条去,花就死了。一年四季,不知得操多少心呢。”
    我又问道:“一棵茶花活不长吧?”
    普之仁说:“活的可长啦。华庭寺有棵松子鳞,是明朝的,五百多年了,一开花,能开一千多朵。”
    我不觉噢了一声:想不到华庭寺见的那棵茶花来历这样大。
    普之仁误会我的意思,赶紧说:“你不信么?大理地面还有一棵更老的呢,听老人讲,上千年了,开起花来,满树数不清数,都叫万朵茶。树干子那样粗,几个人都搂不过来。”说着他伸出两臂,做个搂抱的姿势。
    我热切地望着他的手,那双手满是茧子,沾着新鲜的泥土。我又望着他的脸,他的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不必多问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个曾经忧患的中年人。如果他离开你,走进人丛里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寻到他——他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劳动者。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整月整年,劳心劳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着花木,美化我们的生活。美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
    正在这时,恰巧有一群小孩也来看茶花,一个个仰着鲜红的小脸,甜蜜蜜地笑着,唧唧喳喳叫个不休。
    我说:“童子面茶花开了。”
    普之仁愣了愣,立时省悟过来,笑着说:“真的呢,再没有比这种童子面更好看的茶花了。”
    一个念头忽然跳进我的脑子,我得到一幅画的构思。如果用最浓最艳的朱红,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我把这个简单的构思记下来,寄给远在国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许她肯再斟酌一番,为我画一幅画儿吧。

  • 树与柴火/废名
    我家有两个小孩子,他们都喜欢拣柴。每当大风天,他们两个,一个姐姐,一个弟弟,真是像火一般的喜悦,要母亲拿篮子给他们到外面树林里去拾枯枝。一会儿都是满篮的柴回来了,这时乃是成绩报告的喜悦,指着自己的篮子问母亲道:“母亲,我拣得多不多?”
    如果问我:“小孩子顶喜欢做什么事情?”据我观察之所得,我便答道:“小孩子顶喜欢拣柴。”我这样说时,我是十分的满足,因为我真道出我家小孩子的欢喜,没有附会和曲解的地方。天下的答案谁能像我的正确呢!
    我做小孩子时也喜欢拣柴。我记得我那时喜欢看女子们在树林里扫落叶拿回去做柴烧。我觉得春天没有冬日的树林那么的繁华,仿佛一枚一枚的叶子都是一个一个的生命了。冬日的落叶,乃是生之跳舞。在春天里,我固然喜欢看树叶子,但在冬天里我才真是树叶子的情人似的。我又喜欢看乡下人在日落之时挑了一担‘松毛’回家。松毛者,松叶之落地而枯黄者也,弄柴人早出晚归,大力者举一担松毛而肩之,庞大如两只巨兽,旁观者我之喜悦,真应该说此时落日不是落日而是朝阳了。为什么这样喜悦?现在我有时在路上遇见挑松毛的人,很觉得奇异,这有什么可喜悦的?人生之不相了解一至如此。
    然而我看见我的女孩子喜欢跟着乡下的女伴一路去采松毛,我便总怀着一个招待客人的心情,伺候她出门,望着她归家了。
    现在我想,人类有记忆,记忆之美,应莫如柴火。春华秋实都到哪里去了?所以我们看着火,应该是看春花,看夏叶,昨夜星辰,今朝露水,都是火之平生了。终于又是虚空,因为火烧了则无有也。庄周则说:“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 创造意义
    〔挪威〕卡尔·奥韦·克瑙斯高

    年轻时,我认为西塞罗所说的“只要拥有一座花园和一个图书馆,就拥有了一切”,是无趣的中年人的真理,与我想要成为的人相去甚远。我之所以这样想,也许是因为父亲似乎对花园情有独钟,有时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了花园里。现在,我也步入百无聊赖的中年,开始听天由命了。文学与花园之间的联系显而易见,它们都在狭小的区域里,孕育着某种在其他方面未曾定义的、没有边界的事物。现在我不仅能够看到这种联系,也在培育它。
    我喜欢这个短语——“天凉的日子”,它唤醒了我心中的某种东西,一种阳光灿烂的漫长夏日里的深邃感。到了下午,风从海上吹来,随着太阳在天空中下沉,阴影逐渐扩大,孩子们在附近的某个地方爆发出一阵欢笑声。在天凉的日子里,在生命之中,当它结束的时候,当我不再在这里的时候,这里的景色依然存在。
    这也是我望向窗外时意识到的一点,从中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安慰。我们走过这个世界时注意到了它,但它并没有注意到我们。我们创造意义的方式只是世界上众多可能中的一种,森林、平原、高山、大海和天空,它们都有自己创造意义的方式。世界是不可翻译的,但并非不可理解。
    我们只需知道一个简单的规则,即世界通过无数的生命和生物所表达的一切,后面没有问号,只有叹号。

  • 第二滴眼泪
    罗翔
    我们是浅薄的,所以无须伪装成智者。苏格拉底说,承认自己的无知乃是开启智慧的大门。正因为我们的浅薄,所以我们一生都要有学习的动力。当我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高更远,我们仰望无尽的天空,就会越发感到自己的无知,从而更多地寻求智慧。
    我们最大的风险在于我们很容易忽视虚荣的本性。人在追求美善的同时很容易出现一种负斜率,那就是因着这种追求让我们陷入新的自恋。
    作家米兰·昆德拉讲过一个故事:有个人在海边,看到世界是那么美好,落日辉煌,他感动得流下了第一滴眼泪。接着他被自己流出的第一滴眼泪感动,流出了第二滴眼泪。他感动于自己的感动——我居然如此卓尔不群,远超庸俗的众人,可以因落日余晖而感动。
    我们很容易陷入第二滴眼泪的试探。虚荣会再一次将我们带进荒诞的深渊。

  • 路遇一只蝴蝶
    李汉荣

    当我从它身边路过时,它很快转过身来,热情地围绕着我,旋转了至少三圈。
    我停下来,静静地站立,希望它停在我的肩上或手上,我愿意成为它歇息的驿站。
    我这么想着,就急忙掏出手机,准备抢拍我与它合影的照片和视频。
    也许它会成为一个网红蝴蝶,它斑斓的身影,将飞遍全网。
    这里的春天也将获得无数打赏和点赞。
    可是,它却失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它拒绝拍照,它拒绝上网,它拒绝当网红,它拒绝与我合影留念。
    也许,就在接触我时,它才发现,我不是它记忆里属于春天的事物。
    我忽然醒悟:我,只是从春天路过,却并没有为春天增添任何有价值的内容,比如一缕芬芳、几滴露珠、一点清洁的气息,更没有像我父亲生前那样,出门总是扛一把锄头,揣一袋种子,按节气的线索,深情而熟练地为春天整理出清晰的思路,也顺便为问路的蝴蝶或蜜蜂,指引飞行的路线。
    我无所事事地从春天走过,举着手机,不停地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好像一个无聊的枪手,对着似是而非的幻象的标靶,连续瞄准连续扫射,然后,收获空空如也的存在感和自欺欺人的美感。
    总之,我没有给春天增加半点春意,春天却因为我的无所事事,也有了无所事事的空虚和无聊。
    对春意特别敏感特别钟情的蝴蝶,当零距离接触我的时候,它才发现:这个从春天路过的家伙,他的身上,竟没有丝毫春意,没有丁点可爱的气息。
    蝴蝶认为,这个人的到来,只是让春天的叙述出现停顿,只是让它的探春路线出现了迷失和混乱。
    而且,由于这个游手好闲家伙的半路阻隔,蝴蝶严谨的春日行程被推迟了:因了我,春天的部分叙事错了,土地的部分节奏错乱了,我耽误了一种植物与另一种植物相约的时间,我耽误了一朵花与另一朵花相逢的机缘。也许,因为我的不合时宜的出现和阻隔,一种即将出现的奇异花卉,很遗憾地将永不会出现——我的出现和阻隔,导致了蝴蝶在春天关键环节的遗憾缺席。这就是说:因为我的出现,许多美好的事物或许将不再出现。
    也许情况并不那么严重,因为我本身也不那么重要。那就给我留点自尊和面子,客气一点说吧——由于我的出现和阻隔,这个春天,至少有两种花蕾推迟了花期,至少有三只采访的蜜蜂和两只探春的蝴蝶,因花期被推迟,它们对春天的探访,连续扑空。
    蝴蝶转身,头也不回地飞走了,望着它斑斓的背影,我感到很惭愧:在它的印象里,我该是怎样乏味、怎样空洞、怎样贫困的一种东西呀。

  • 须知世上苦人多
    李汉荣

    路两旁的行道树忍受着尘埃废气的污染和丑化,固执而严肃地葱绿起来了。
    远山把一抹抹青黛,渲染给古老的苍穹。
    该绿的地方,都绿了。
    忽然记起两句诗:顿觉眼前春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
    是的,顿觉眼前春意满;然而,须知世上苦人多。
    在西环路十字路口,我看见一位年轻母亲骑着电动车过来。红灯亮了,车停下,我才看见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她背着双肩书包,右肩上还另外斜挎着一个装着画板画笔的印有某艺术培训中心标志的小书包。她双手搂着妈妈的腰,紧贴着妈妈的后背,睡着了。她显然太累了——我望着母女俩,心里猜想着女孩的情况——她刚上小学不久,父母又为她报了培训班,今天是周末,本想好好休息,但作业还没做完,又要去练习绘画。连续的睡眠不足,女孩实在太累了,可是别的孩子也是这样的,自己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就这样,大家都被一种通用的枷锁给绑架了,生存成为一场苦役、煎熬和没完没了的挣扎。
    就在妈妈骤然停车时,小女孩打了一个激灵,但她并没有抬头、睁眼,而是耸了一下身子,更紧地贴向妈妈的后背。我注意到她的双肩书包上,印有小白兔的装饰画,猜想女孩是属兔的吧,在女孩上小学的那天,父母为她买了这个快乐小兔子的书包,希望她有活泼、快乐的童年和学习生活。可是,兔子快乐吗?女孩快乐吗?童年快乐吗?兔子在山野里总是被什么东西追赶和惊吓,兔子终生都惊慌地狂奔在亡命的路上。孩子们呢?孩子们又是被什么追赶着,被什么惊吓着?而父母们呢?又是被什么追赶着,被什么惊吓着,被什么侵扰着?我注意到这位年轻母亲的目光和神色,是的,看得出来,她是有点憔悴、忧郁和焦虑,她那年轻的尚且秀气的脸上,不见有热情、希望、优雅、贤淑、安详、从容等等属于母亲的应有气息鲜明地由内向外漫溢,哪怕只是一部分漫溢也好啊,可是几乎都没有。我看到她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对生活的不安、恐惧、烦躁和焦虑。
    绿灯亮了,车轮开始奔腾,年轻母亲的电动车和紧贴着母亲后背打盹的小女孩,还有她肩上的书包以及书包上快乐的小白兔,以及那画板和画笔,以及她那在颠簸的车上因极度疲倦打盹的样子,连同那年轻母亲焦虑的神色——这一切,很快汇入奔腾的车流人潮,湮没于沉闷的日子或喧嚣的日子里了。
    但是,我总是放不下那个瞬间,心里总是担心和害怕:十字路口,红灯亮了,年轻的母亲骤然停车时,小女孩打了一个激灵,但她并没有抬头、睁眼,而是耸了一下身子,更紧地贴向她妈的后背,她在颠簸的车上继续颠簸着打盹。
    我希望,女孩紧贴着妈妈,而她的妈妈是坚强和温暖的,是可以依靠的。
    那么,那年轻的妈妈,她又紧贴着什么呢?又有什么是她可以依靠的呢?
    我想,任何人活在世间,都多少需要依靠点什么。
    人无法依靠虚无去战胜虚无,人无法依靠不公去改变不公,人无法依靠充满不确定性的命运去超越命运。
    人无法背负着恐惧和焦虑的重压,去渡过人生的沧海。
    我希望,妈妈们能渐渐靠近希望,渐渐贴紧希望,进而将自己变成希望。
    生活果能如此,我那放不下的心,也许,慢慢就会放下来。
    我想把我的心,放在我的心上。
    可是,我的心,仍是一颗总是放不下、总是悬空着的心。

  • 鸟与狗的游戏
    李汉荣
    从废弃的飞机场路过,看见三条流浪狗也在闲逛,其中一条狗显得特别兴奋,奔跑着忽又停下来,汪汪叫几声,很生气的样子,接着又跑起来,好像在追什么,要报复谁。我停下来观察,才发现原委:有一只小鸟——好像是野画眉,正在与这条狗做游戏,逗它玩。
    画眉从空中俯冲下来,落在狗面前,叽叽叽连声叫着,好像在说,快过来,快过来!那狗扑过去,画眉却猛然飞起,升空,狗把头仰着,无可奈何地对天空汪汪汪骂几句,停下,转身欲走,那画眉又从空中飞下,落在狗前面不远处,叽叽叽,叽叽叽,莫生气,莫生气,那狗气得又追赶,画眉又飞起,升空。如此,五六遍。
    鸟与狗的游戏玩了许久,我看了许久。我没有插话,没有参与,也无法参与。我觉得是鸟在捉弄狗,狗也感到自己被鸟耍了,就生气,很愤怒。
    我的观感是:鸟浪漫、空灵,有美感和幽默感,有生活情趣;狗长期沉溺于吃喝、谄媚和性,庸俗而势利,对不指向实用功利的纯审美活动毫无兴趣,不理解也不参与略带艺术性的游戏,而且极端缺乏幽默感,鸟聪明、灵性,又会飞,既在地上玩,也在天上玩,玩风,玩雨,玩云,在“东边日出西边雨”的良辰美景,鸟还玩过天国的豪华玩具——玩彩虹。多年前,我曾见过一群鸟,在彩虹里飞来飞去,好像在为天国的盛大节日点赞、剪彩。
    喜欢文学和哲学的人,经常讨论人的诗性、人的超越性、人高洁的神性。我们希望通过真诚的道德修炼和精神修为,在世出世,处凡超凡,让人生之旅成为一种走向神圣和纯粹的朝圣过程,即——我们生而为人,却努力像神那样去思想和追寻。
    其实,受制于历史时空和生物性锁链,人很难达到这个境界。
    倒是鸟,达到了人无法抵达的境界。
    鸟不用追求什么超越性、诗性和神性,鸟,自带超越性、诗性和神性。
    鸟过的,就是神的生活。
    鸟在地上觉得乏味了,有点抑郁了,就飞上天空,剪云,裁雾,沐雨,追日,拜月,数星——这些都是鸟喜欢做的古老游戏,一边在高高的天上做游戏,一边俯瞰那个叫人间的地方,却什么也看不到,只看见一片尘埃,除了尘埃,还是尘埃。
    鸟见过大世面,鸟不会迷信什么神魔妖怪,鸟不会谄媚和崇拜任何帝王将相富豪权贵,鸟不承认宇宙间会有这么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在鸟的眼里,人们崇拜的那些东西,都是垃圾,都是尘埃。
    在天上一次次俯瞰尘世,鸟见过大世面,鸟有一颗天高地远的心,哪怕只是一只小小鸟,也有一颗无限心。我不知道鸟对人有什么观感和评价,但是可以肯定,鸟根本就瞧不起庸俗势利的狗。狗,除了见过另外的狗,见过争抢骨头的狗的战争,见过靠摇尾乞怜讨来的残汤剩饭,见过势利的主人,还见过什么世面吗?狗见过什么高尚美好的事物吗?
    当然,这不能全怪狗。天意让狗匍匐在地,狗只能认真做一条狗。
    灵性的鸟懂得这个道理,知道做鸟不易,做人艰辛,做狗更难。但每当鸟又到天上飞翔遨游一番,被“八方浩然气,万里快哉风”的辽阔气象震惊得如醉如痴,它的胸襟和心灵也被引领和扩展到无限高远的境界。可是,返回地面一看,狗却还是那“不知天高不知地厚只知哪里有块肉骨头”的混吃等死的样子。鸟就觉得匍匐在地摇尾乞怜的狗终究还是太猥琐太庸俗,境界太低了。于是决定给狗们做点启蒙教育,让狗们看看天空和无限,想想今生和遥远,超越一点,空灵一点,浪漫一点,至少,有趣一点,如此修行,此生堪慰。
    可是,狗蒙昧已久,其愚在心,其俗在骨,其贪在髓。对这样的狗,开智不易,启蒙太难。
    天真的鸟,就决定先与狗做做略带艺术感的游戏,逗它玩,引导它懂得一点趣味和幽默,然后,再继续唤醒和培养狗的灵性与智慧。
    于是,就有了废弃机场上鸟与狗的游戏画面。

  • 想北平/老舍
    设若让我写一本小说,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为我可以捡着我知道的写,而躲开我所不知道的。但要让我把北平一一道来,我没办法。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是太少了,虽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廿七岁才离开。以名胜说,我没到过陶然亭,这多可笑!以此类推,我所知道的那点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爱我的母亲。怎样爱?我说不出。在我想做一件讨她老人家喜欢的事情的时候,我独自微微地笑着;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语言是不够表现我的心情的,只有独自微笑或落泪才足以把内心揭露在外面一些来。我之爱北平也近乎这个。夸奖这个古城的某一点是容易的,可是那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黏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
    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啊!我不是诗人!我将永远道不出我的爱,一种像由音乐与图画所引起的爱。这不但辜负了北平,也对不住我自己,因为我的最初的知识与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我不能爱上海与天津,因为我心中有个北平。可是我说不出来!
    伦敦,巴黎,罗马与堪司坦丁堡,曾被称为欧洲的四大“历史的都城”。我知道一些伦敦的情形;巴黎与罗马只是到过而已;堪司坦丁堡根本没有去过。就伦敦、巴黎、罗马来说,巴黎更近似北平——虽然“近似”两字要拉扯得很远——不过,假使让我“家住巴黎”,我一定会和没有家一样地感到寂苦。巴黎,据我看,还太热闹。自然,那里也有空旷静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旷;不像北平那样既复杂而又有个边际,使我能摸着——那长着红酸枣的老城墙!面向着积水潭,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地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是的,北平也有热闹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极拳相似,动中有静。巴黎有许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与酒是必要的,以便刺激;在北平,有温和的香片茶就够了。
    论说巴黎的布置已比伦敦罗马匀调得多了,可是比上北平还差点事儿。北平在人为之中显出自然,几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挤得慌,又不太僻静:最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与树;最空旷的地方也离买卖街与住宅区不远。这种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经验中——天下第一了。北平的好处不在处处设备得完全,而在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周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每一个城楼,每一个牌楼,都可以从老远就看见。况且在街上还可以看见北山与西山呢!
    好学的,爱古物的,人们自然喜欢北平,因为这里书多古物多。我不好学,也没钱买古物。对于物质上,我却喜爱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花草是种费钱的玩艺,可是此地的“草花儿”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钱而种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爱呀。墙上的牵牛,墙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是多么省钱省事而也足以招来蝴蝶呀!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等等,大多数是直接由城外担来而送到家门口的。雨后,韭菜叶上还往往带着雨时溅起的泥点。青菜摊子上的红红绿绿几乎有诗似的美丽。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与北山来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枣,柿子,进了城还带着一层白霜儿呀!哼,美国的橘子包着纸,遇到北平的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
    是的,北平是个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产生的花、菜、水果,这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从它里面说,它没有像伦敦的那些成天冒烟的工厂;从外面说,它紧连着园林,菜圃与农村。采菊东篱下,在这里,确是可以悠然见南山的;大概把“南”字变个“西”或“北”,也没有多少了不得的吧。像我这样的一个贫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点清福了。
    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

  • 弦/何其芳
    当我忧郁地思索着人的命运时,我想起了弦。有时我们的联想是很微妙的。一下午,我独步在园子里,走进一树绿荫下低垂着头,突然记起了我的乡土,当我从梦幻中醒来时,我深自惊异了,那是一棵很平常的槐树,没有理由可以引起我对乡土的怀念,后来想,大概我在开始衰老了,已有了一点庭园之思吧。现在我想起了弦。我们乡下,有一个算命的老人,他的肩上是一个蓝布笔墨袋,一张三弦。当他坐在院子里数说着人的吉凶祸福,他的手指就在弦上发出琤瑽声,单调,零乱,恰如那种术士语言,但我那时是一个孩子,对那简单的乐器已生了爱好,虽说暗自想,为什么不是七弦呢,假若多几根弦一定更悦耳的。我很难说我现在想起的弦到底是那老先生手指间的,还是我想象里更繁杂的乐器,但我已开始思索着那位算命老人自己的命运了。
    假若我们生长在乡下落寞的古宅里,那么一个老仆,一个货郎,一个偶来寄食的流浪人,于我们是如何亲切啊。我们亲近过他们又忘记了。有一天,我们已不是少年了,偶尔想起了他们,思索着他们的命运。有一天,我们回到那童年的王国去了,在夕阳中漫步着,于是古径间,一个老人出现了。那种坚忍地过着衰微的日子的老人,十年或者二十年于他有什么改变呢,于是我们喊:“你还认识我吗,算命先生?”他停顿着,抬起头,迟疑地望着我们。“你已不认识我了。你曾经给我算过命呢。”我们说出我们的名字。他首先沉默着,有点儿羞涩,一种温和的老人常有的羞涩,随后絮絮的问起许多事情。因为我们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他呢,他刚从一座倾向衰落的大宅第回来。那是我们童时常去的乡邻,现在已觉疏远了,正迟疑着是否再去拜访一次。我们一面回想着过去,一面和这过去的幽灵似的老人走着,问答着。“明天来给我再算一次命吧。”“你们读书先生早已不相信了。”“不,我相信。”我们怎样向他解释我们这种悲观的神秘倾向呢?我们怎样说服这位对自己的职业失了信心的老人呢?从前,有人嘲笑他时他说:“先生,命是天生的,丝毫不错的,我们照着书上推算呢。”他最喜欢说一个故事,“书上说,从前有两个人,生辰八字完全相同,但一个是宰相,一个是叫化子。什么道理呢?因为一个是上四刻生,一个是下四刻生。一个时辰还有这样的差别呢。”“那么你算过你自己的命吗?”嘲笑者说。“先生,”他叹一口气,“我们的命是用不着算的。”现在,他经过了些什么困苦呢,他是在什么面前低下了他倔强的头呢?他也有一个家吗?在哪儿?我们想问终于又不问了。但他不待问就絮絮的说出许多事故,先后发生在这乡村里的,许多悲哀的或者可笑的事故。只是不说他自己。也许他还说到他刚去过的那座大宅第里已添了一代新人了;已没有从前那样富裕了;宅后那座精致的花园已在一种长期的忽略中荒废了。在那花园里曾有我们无数的足迹,和欢笑,和幻想。我们等待着更悲伤的事变。然而他却停止了,遗漏了我们最关切的消息,那家的那位骄傲又忧郁的独生女,我们童时的公主,曾和我们度过许多快乐的时光而又常折磨着我们小小的心灵的,现在怎样了?嫁了,或者死了,一切少女的两个归结,我们愿意听哪一个呢?我们想问终于又不问了。我们一面思索人的命运,一面和这算命老人走着,沉默着,在夕阳古径间。于是暮色四合。到了一个分歧的路口,我们停顿着,抬起头,迟疑地彼此对望一会儿。“请回去了吧,先生。”于是我们说:再见。
    再见:到了分歧的路口,我们曾向多少友伴温柔地又残忍地说过这句话呢。也许我们曾向我们一生中最亲切的人也这样说了,仅仅由于青春的骄矜,或者夸张,留下无数长长的阴暗的日子,独自过度着。有一天,我们在开始衰老了,偶尔想起了那些辽远的温暖的记忆,我们更加忧郁了,却还是说并不追悔,把一切都交给命运吧。但什么是命运呢:在老人或者盲人的手指间颤动着的弦。

  • 祖父死了的时候/萧红
    祖父总是有点变样子,他喜欢流起眼泪来,同时过去很重要的事情他也忘掉。比方过去那一些他常讲的故事,现在讲起来,讲了一半下一半他就说:“我记不得了。”
    某夜,他又病了一次,经过这一次病,他竟说:“给你三姑写信,叫她来一趟,我不是四五年没看过她吗?”他叫我写信给我已经死去五年的姑母。
    那次离家是很痛苦的。学校来了开学通知信,祖父又一天一天地变样起来。
    祖父睡着的时候,我就躺在他的旁边哭,好像祖父已经离开我死去似的,一面哭着一面抬头看他凹陷的嘴唇。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间一切“爱”和“温暖”带得空空虚虚。我的心被丝线扎住或铁丝绞住了。
    我联想到母亲死的时候。母亲死以后,父亲怎样打我,又娶一个新母亲来。这个母亲很客气,不打我,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或椅子来骂我。客气是越客气了,但是冷淡了,疏远了,生人一样。
    “到院子去玩玩吧!”祖父说了这话之后,在我的头上撞了一下,“喂!你看这是什么?”一个黄金色的橘子落到我的手中。
    夜间不敢到茅厕去,我说:“妈妈同我到茅厕去趟吧。”
    “我不去!”
    “那我害怕呀!”
    “怕什么?”
    “怕什么?怕鬼怕神?”父亲也说话了,把眼睛从眼镜上面看着我。
    冬天,祖父已经睡下,赤着脚,开着纽扣跟我到外面茅厕去。
    学校开学,我迟到了四天。三月里,我又回家一次,正在外面叫门,里面小弟弟嚷着:“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大门开时,我就远远注意着祖父住着的那间房子。果然祖父的面孔和胡子闪现在玻璃窗里。我跳着笑着跑进屋去。但不是高兴,只是心酸,祖父的脸色更惨淡更白了。等屋子里一个人没有时,他流着泪,他慌慌忙忙地一边用袖口擦着眼泪,一边抖动着嘴唇说:“爷爷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好险没跌……跌死。”
    “怎么跌的?”
    “就是在后屋,我想去解手,招呼人,也听不见,按电铃也没有人来,就得爬啦。还没到后门口,腿颤,心跳,眼前发花了一阵就倒下去。没跌断了腰……人老了,有什么用处!爷爷是八十一岁呢。”
    “爷爷是八十一岁。”
    “没用了,活了八十一岁还是在地上爬呢!我想你看不着爷爷了,谁知没有跌死,我又慢慢爬到炕上。”
    我走的那天也是和我回来那天一样,白色的脸的轮廓闪现在玻璃窗里。
    在院心我回头看着祖父的面孔,走到大门口,在大门口我仍可看见,出了大门,就被门扇遮断。
    从这一次祖父就与我永远隔绝了。虽然那次和祖父告别,并没说出一个永别的字。我回来看祖父,这回门前吹着喇叭,幡杆挑得比房头更高,马车离家很远的时候,我已看到高高的白色幡杆了,吹鼓手们的喇叭苍凉地在悲号。马车停在喇叭声中,大门前的白幡、白对联、院心的灵棚、闹嚷嚷许多人,吹鼓手们响起呜呜的哀号。
    这回祖父不坐在玻璃窗里,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没有灵魂地躺在那里。我要看一看他白色的胡子,可是怎样看呢!拿开他脸上蒙着的纸吧,胡子、眼睛和嘴,都不会动了,他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我从祖父的袖管里去摸他的手,手也没有感觉了。祖父这回真死去了啊!
    祖父装进棺材去的那天早晨,正是后园里玫瑰花开放满树的时候。我扯着祖父的一张被角,抬向灵前去。吹鼓手在灵前吹着大喇叭。
    我怕起来,我号叫起来。
    “咣咣!”黑色的,半尺厚的灵柩盖子压上去。
    吃饭的时候,我饮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饮的。饭后我跑到后园玫瑰树下去卧倒,园中飞着蜂子和蝴蝶,绿草的清凉的气味,这都和十年前一样。可是十年前死了妈妈。妈妈死后我仍是在园中扑蝴蝶;这回祖父死去,我却饮了酒。
    过去的十年我是和父亲打斗着生活。在这期间我觉得人是残酷的东西。父亲对我是没有好面孔的,对于仆人也是没有好面孔的,他对于祖父也是没有好面孔的。因为仆人是穷人,祖父是老人,我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们这些完全没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后来我看到新娶来的母亲也落到他的手里,他喜欢她的时候,便同她说笑,他恼怒时便骂她,母亲渐渐也怕起父亲来。
    母亲也不是穷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么也怕起父亲来呢?我到邻家去看看,邻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
    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
    我饮了酒,回想,幻想……
    以后我必须不要家,到广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树下颤怵了,人群中没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着,整个祖父死的时候我哭着。

  • “儿时”/瞿秋白
    狂胪文献耗中年,亦是今生后起缘;
    猛忆儿时心力异∶一灯红接混茫前。
    ——定盦诗
    生命没有寄托的人,青年时代和儿时对他格外重要。这种浪漫谛克的回忆其实不是发现了儿时的真正了不得,而是感到中年以后的衰退。本来,人生只有一次,对于谁都是宝贵的。但是,假使他的生命熔化在大众里面,假使他天天在为这个世界干些什么,那么,他总在生长,虽然衰老病死仍然是逃避不了,然而他的事业——大众的事业是不死的,他会领略到永远的年轻。而浮生如梦的人从世界里拿去很多,而给这世界的却很少,他总有一天会觉得疲乏的死亡:他连拿都没有力量了。衰老和无能的悲哀,像铅一样的沉重,压在他的心头。青春是多么短啊。
    儿时的可爱是无知。那时候,件件都是知,你每天可以做大科学家和哲学家,每天在发见什么新的现象,新的真理。现在呢?什么都已经知道了,熟悉了,每一个人的脸都已经看厌了。宇宙和社会是那么陈旧,无味虽则他们其实比儿时新鲜的多了。我于是想念儿时。
    不能够前进的时候就后退几步,替自己恢复已经走过的前途。请求无知回来给我求知的快乐。可怕啊,这生命的停止。
    过去的始终走过去了,未来的还是未来。究竟感慨些什么——我问自己。

  • 闭户读书论/周作人
    自唯物论兴而人心大变。昔者世有所谓灵魂等物,大智固亦以轮回为苦,然在凡夫则未始不是一种慰安,风流士女可以续未了之缘,壮烈英雄则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是现在知道人的性命只有一条,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只有上联而无下联,岂不悲哉!固然,知道人生之不再,宗教的希求可以转变为社会运动,不求未来的永生,但求现世的善生,勇猛地冲上前去,造成恶活不如好死之精神,那也是可能的。然而在大多数凡夫却有点不同,他的结果不但不能砭顽起懦,恐怕反要使得懦夫有卧志了吧。
    “此刻现在”,无论在相信唯物或是有鬼论者都是一个危险时期。除非你是在做官,你对于现时的中国一定会有好些不满或是不平。这些不满和不平积在你的心里,正如噎隔患者肚里的“痞块”一样,你如没有法子把它除掉,总有一天会断送你的性命。那么,有什么法子可以除掉这个痞块呢?我可以答说,没有好法子。假如激烈一点的人,且不要说动,单是乱叫乱嚷起来,想出出一口鸟气,那就容易有共党朋友的嫌疑,说不定会同逃兵之流一起去正了法。有鬼论者还不过白折了二十年光阴,只有一副性命的就大上其当了。忍耐着不说呢,恐怕也要变成忧郁病,倘若生在上海,迟早总跳进黄浦江里去,也不管公安局钉立的木牌说什么死得死不得。结局是一样,医好了烦闷就丢掉了性命,正如门板夹直了驼背。那么怎么办好呢?我看,苟全性命于乱世是第一要紧,所以最好是从头就不烦闷。不过这如不是圣贤,只有做官的才能够,如上文所述,所以平常下级人民是不能仿效的。其次是有了烦闷去用方法消遣。抽大烟,讨姨太太,赌钱,住温泉场等,都是一种消遣法,但是有些很要用钱,有些很要用力,寒士没有力量去做。我想了一天才算想到了一个方法,这就是“闭户读书”。
    记得在没有多少年前曾经有过一句很行时的口号,叫作“读书不忘救国”。其实这是很不容易的。西儒有言,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追两兔者并失之。幸而近来“青运”已经停止,救国事业有人担当,昔日辘轳体的口号今成截上的小题,专门读书,此其时矣,闭户云者,聊以形容,言其专一耳,非真辟孔则不把卷,二者有必然之因果也。
    但是,敢问读什么呢?《经》,自然,这是圣人之典,非读不可的,而且听说三民主义之源盖出于《四书》,不特维礼教即为应考试计,亦在所必读之列,这是无可疑的了。但我所觉得重要的还是在于乙部,即是四库之史部。老实说,我虽不大有什么历史癖,却是很有点历史迷的。我始终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书,它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历史所告诉我们的在表面的确只是过去,但现在与将来也就在这里面了:正史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画得特别庄严点,从这上面却总还看得出子孙的面影,至于野史等更有意思,那是行乐图小照之流,更充足地保存真相,往往令观者拍案叫绝,叹遗传之神妙。正如獐头鼠目再生于十世之后一样,历史的人物亦常重现于当世的舞台,恍如夺舍重来,慑人心目,此可怖的悦乐为不知历史者所不能得者也。通历史的人如太乙真人目能见鬼,无论自称为什么,他都能知道这是谁的化身,在古卷上找得他的原形,自盘庚时代以降一一具在,其一再降凡之迹若示诸掌焉。浅学者流妄生分别,或以二十世纪,或以北伐成功,或以农军起事划分时期,以为从此是另一世界,将大有改变,与以前绝对不同,仿佛是旧人霎时死绝,新人自天落下,自地涌出,或从空桑中跳出来,完全是两种生物的样子:此正是不学之过也。宜趁现在不甚适宜于说话做事的时候,关起门来努力读书,翻开故纸,与活人对照,死书就变成活书,可以得道,可以养生,岂不懿欤?——喔,我这些话真说得太抽象而不得要领了。但是,具体的又如何说呢?我又还缺少学问,论理还应少说闲话,多读经史才对,现在赶紧打住罢。

  • 牵牛花/叶圣陶
    手种牵牛花,接连有三四年了。水门汀地没法下种,种在十来个瓦盆里。泥是今年又明年反复用着的,无从取得新的泥来加入,曾与铁路轨道旁种地的那个北方人商量,愿出钱向他买一点儿,他不肯。
    从城隍庙的花店里买了一包过磷酸骨粉,搀和在每一盆泥里,这算代替了新泥。
    瓦盆排列在墙脚,从墙头垂下十条麻线,每两条距离七八寸,让牵牛的藤蔓缠绕上去。
    这是今年的新计划,往年是把瓦盆摆在三尺光景高的木架子上的。这样,藤蔓很容易爬到了墙头;随后长出来的互相纠缠着,因自身的重量倒垂下来,但末梢的嫩条便又蛇头一般仰起,向上伸,与别组的嫩条纠缠,待不胜重量时重演那老把戏;因此墙头往往堆积着繁密的叶和花,与墙腰的部分不相称。今年从墙脚爬起,沿墙多了三尺光景的路程,或者会好一点儿;而且,这就将有一垛完全是叶和花的墙。
    藤蔓从两瓣子叶中间引伸出来以后,不到一个月功夫,爬得最快的几株将要齐墙头了,每一个叶柄处生一个花蕾,像谷粒那么大,便转黄萎去。据几年来的经验,知道起头的一批花蕾是开不出来的;到后来发育更见旺盛,新的叶蔓比近根部的肥大,那时的花蕾才开得成。
    今年的叶格外绿,绿得鲜明;又格外厚,仿佛丝绒剪成的。这自然是过磷酸骨粉的功效。
    他日花开,可以推知将比往年的盛大。
    但兴趣并不专在看花,种了这小东西,庭中就成为系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毕回来,不觉总要在那里小立一会儿。那藤蔓缠着麻线卷上去,嫩绿的头看似静止的,并不动弹;实际却无时不回旋向上,在先朝这边,停一歇再看,它便朝那边了。前一晚只是绿豆般大一粒嫩头,早起看时,便已透出二三寸长的新条,缀一两张长满细白绒毛的小叶子,叶柄处是仅能辨认形状的小花蕾,而末梢又有了绿豆般大一粒嫩头。有时认着墙上斑剥痕想,明天未必便爬到那里吧;但出乎意外,明晨竟爬到了斑剥痕之上;好努力的一夜功夫!“生之力”不可得见;在这样小立静观的当儿,却默契了“生之力”了。渐渐地,浑忘意想,复何言说,只呆对着这一墙绿叶。
    即使没有花,兴趣未尝短少;何况他日花开,将比往年盛大呢。

  • 雷峰塔下——寄到碧落/庐隐
    涵!记得吧!我们徘徊在雷峰塔下,地上芊芊碧草,间杂着几朵黄花,我们并肩坐在那软绵的草上。那时正是四月间的天气,我穿的一件浅紫麻沙的夹衣,你采了一朵黄花插在我的衣襟上,你仿佛怕我拒绝,你羞涩而微怯地望着我。那时我真不敢对你逼视,也许我的脸色变了,我只觉心脏急速地跳动,额际仿佛有些汗湿。
    黄昏的落照,正射在塔尖,红霞漾射于湖心,轻舟兰桨,又有一双双情侣,在我们面前泛过。涵!你放大胆子,悄悄地握住我的手,——这是我们头一次的接触,可是我心里仿佛被利剑所穿,不知不觉落下泪来,你也似乎有些抖颤,涵!那时节我似乎已料到我们命运的多磨多难!
    山脚上忽涌起一朵黑云,远远地送过雷声,——湖上的天气,晴雨最是无凭,但我们凄恋着,忘记风雨无情的吹淋,顷刻间豆子般大的雨点,淋到我们的头上身上,我们来时原带着伞,但是后来看见天色晴朗,就放在船上了。
    雨点夹着风沙,一直吹淋。我们拼命地跑到船上,彼此的衣裳都湿透了,我顿感到冷意,伏作一堆,还不禁抖颤,你将那垫的毡子,替我盖上,又紧紧地靠着我,涵!那时你还不敢对我表示什么!
    晚上依然是好天气,我们在湖边的椅子上坐着,看月。你悄悄对我说:“雷峰塔下,是我们生命史上一个大痕迹!”我低头不能说什么,涵!真的!我永远觉得我们没有幸福的可能!
    唉!涵!就在那夜,你对我表明白你的心曲,我本是怯弱的人,我虽然恐惧着可怕的命运,但我无力拒绝你的爱意!
    从雷峰塔下归来,一直四年间,我们是度着悲惨的恋念的生活。四年后,我们胜利了!一切的障碍,都在我们手里粉碎了。我们又在四月间来到这里,而且我们还是住在那所旅馆,还是在黄昏的时候,到雷峰塔下,涵!我们那时是毫无所拘束了。我们任情地拥抱,任意地握手,我们多么骄傲……
    但是涵!又过了一年,雷峰塔倒了,我们不是很凄然地惋惜吗?不过我绝不曾想到,就在这一年十月里你抛下一切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不想回来了!呵!涵!我从前惋惜雷峰塔的倒塌,现在,呵!现在,我感谢雷峰塔的倒塌,因为它的倒塌,可以扑灭我们的残痕!
    涵!今年十月就到了。你离开人间已经三年了!人间渐渐使你淡忘了吗?唉!父亲年纪老了!每次来信都提起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因果?而我和你确是前生的冤孽呢!
    涵!去年你的二周年纪念时,我本想为你设祭,但是我住在学校里,什么都不完全,我记得我只作了一篇祭文,向空焚化了。你到底有灵感没有?我总痴望你,给我托一个清清楚楚的梦,但是那有?!
    只有一次,我是梦见你来了,但是你为甚那么冷淡?果然是缘尽了吗?涵!你抛得下走了,大约也再不恋着什么!不过你总忘不了雷峰塔下的痕迹吧!
    涵!人间是更悲惨了!你走后一切都变更了。家里呢:也是树倒猢狲散,父亲的生意失败了!两个兄弟都在外洋飘荡,家里只剩母亲和小弟弟,也都搬到乡下去住,父亲忍着伤悲,仍在洋口奔忙,筹还拖欠的债,涵!这都是你临死而不放心的事情,但是现在我都告诉了你,你也有点眷恋吗?
    我!大约你是放心的,一直扎挣着呢,涵!雷峰塔已经倒塌了,我们的离合也都应验了。——今年是你死后的三周年——我就把这断藕的残丝,敬献你在天之灵吧!